千灯寨嬴家,祖上是生意人,家底殷实。春桃是他们家唯一的孩子,春桃娘身体不好,春桃爹便没再让春桃娘生孩子。 春桃爹娘某日去城里赶集,回来时,在自己马车上发现一人身蛇尾的小男孩。这小男孩虽是妖,可性情温顺,长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十分惹人喜爱。二人遂收养了这小蛇妖。 回到家时,门口站一戴斗笠的巫觋,那男巫问:“这小蛇妖可有赐名?” 春桃爹娘摇头,那男巫便说: “这蛇妖与我有缘,我观此子面相,将来定能做个前途无量的大将军,钺者,古之重器,天枪三星,一曰钺,主兵象也。不如赐名为钺?” 春桃爹娘没什么文化,完全没听懂这男巫叽里咕噜说的一大堆话,以为“钺”便是“月”,月多好啊,皎洁清澈,连连称赞,说:“嬴钺好,嬴钺好!就叫这名字!” 那男巫遂于纸上写下一“钺”字递给春桃爹娘,春桃爹娘虽觉得这钺字与“月”似乎不大相同,却也是个好看的字,心说都一样,嬴钺嬴月,都好听。 “哇,好草率的取名过程啊。” 灵归感慨一声。 这嬴钺刚带回家时,乖得很,每天就抱着自己的尾巴尖尖在那里嘬嘬嘬。唯一的缺点就是吃不了寻常食物,喂米粥进去都会吐出来,还是春桃爹宰了只活鸡,才让他勉强吃下。 后来稍微长大些,蛇尾便化作两条腿,满屋子爬,虽他已能接受人类的食物,却依然是逮到什么吃什么,蝴蝶、蚂蚱、蚂蚁,哪怕是带毒性的蜈蚣,也照吃不误。 春桃娘愁坏了,毕竟他们在寨子里经营一家糖铺子,每日忙着卖梨膏糖、做梨膏糖,实在没闲工夫去管嬴钺,遂让春桃把嬴钺时时带在身边,防止他乱吃东西。 春桃起先很抗拒,毕竟村子里有些小孩怕蛇,她总把一只小蛇妖背在篓子里,那些小孩都不敢同她玩了。 但爹娘以每日奖励她一袋子梨膏糖诱惑,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这样的日子到如今已过了一年有余,春桃如今八岁,却在今年秋冬染了风寒,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爹娘急得天天落泪,小嬴钺也日日趴在她床头说着: “春桃姐姐,可不可以不要死。” 可这病来如山倒,拦也拦不住。春桃临死前回光返照时,强撑着身子来到了神女庙里,拜那尊不知多么古老、面容都被侵蚀得看不分明的神女像。 于是便有了现在—— 灵归待在春桃的身体里,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焦头烂额的爹娘和哇哇大哭的嬴钺。 看到女儿和姐姐回来,三人明显愣了一瞬,然后娘猛然扑了过来抱紧她,哭诉着: “春桃啊,你这是跑去哪里了,我们回来找不见你,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阿娘,我没事。我这不去神女庙里拜了拜,想让我的病快些好起来嘛。那神女庙十分灵验,我这一拜完,就立马好了!” 灵归嘻嘻一笑道。 日子平淡却又幸福,日常便是背着嬴钺跑去芦笙场玩,看吊脚楼上戴银花的姐姐唱黔青小调,偷窥别人家的哥哥姐姐们在河畔接吻,偷跑到爹娘铺子里偷梨膏糖吃。 嬴钺小时候乖得不像话,除了爱乱吃东西外几乎没别的缺点,有时灵归玩心大发,甚至会让他变回蛇形,捏他软乎乎的尾巴,玩他尚未长成却已很锋利的乳牙。 每逢被她玩得受不了了,嬴钺就用小手拽住灵归的袖口,奶声奶气祈求: “姐姐,放过阿钺好不好,阿钺痒。” 结果当然是被玩得更厉害。 当时,千灯寨里的小孩圈里流行“养蛊”,自然不是那种阴毒恐怖的蛊术,无非是从山野间抓来些有毒性的小虫子,放进蛊罐里看它们互相缠斗,与斗蟋蟀这种小游戏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但灵归打小怕虫子,又偏偏想试试,遂让嬴钺帮她抓虫子,她提出要求: “我要那种很厉害的,比旁的小孩儿都厉害,我要在斗蛊大会上得第一名!” 嬴钺给她抓得厉害是厉害,缺点是有点太厉害,比头还大的金蝎,比腿还长的蜈蚣,浑身长满毒泡泡的蟾蜍……把这些放进她那脆弱的蛊罐里,不得把她的蛊罐啃穿了? 灵归遂又提:“要小的!” 这才顺利养上了孩童简易版蛊。久而久之,她的养蛊术在村子里都出了名,大大小小的蛊罐堆满了吊脚楼下的隔间。 这时的嬴钺还在同她们一家吃正常的食物,酸汤鱼,猪肉牛肉,腊肉辣子都是照吃不误的,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直到六年后,当年那个给嬴钺赐名的男巫又出现在了春桃家门口。灵归趴在栏杆上偷看时,瞥见那男巫斗笠下的面容。 “是离风!” 离风将一个奇怪的蛊罐递给了春桃爹娘,交代了一些事后便离开了。 春桃爹娘从那天此就变得很奇怪。 他们开始强迫嬴钺吃一些恶心的虫子,黑乎乎的一团,又禁止他吃任何寻常食物。 灵归几次三番阻止,却无异于螳臂当车。 如此约有一月,嬴钺的身体也产生了许多变化。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变回蛇尾,见到蛇虫便会双目泛红,产生强烈的食欲,到最后,他甚至会因为饥饿而去偷灵归蛊罐里的蛊虫吃。 再后来,灵归便十分熟悉了。 这段记忆她在冥河莲里经历过,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她阻止不了。被离风搞得疯魔的爹娘为了那样一罐所谓“长生蛊”,将阿钺卖给了那群抬黑石棺的人,为首那司铎正是离风。 而跟在离风后的那些人,灵归认得。他们都是千灯寨的人,不知被离风的什么条件诱惑着,心甘情愿将同村的无辜孩童送进那吃人的洞窟里。 万毒窟里,暗无天日,数以千万计的剧毒蛇虫汇集在此,尚且年幼的嬴钺就这样被锁在棺材里,扔了进去。 毒蝎蛰瞎了他的眼睛,双目刺红一片,流出脓水来。碗口粗的毒蛇啃噬他的身体,绞上他的脖子,蜈蚣在他身上乱爬,钻进他的鳞片里,在敏感的软肉上疯狂啃咬。 他很想死,却死不掉,只得疯狂与那群虫蛇厮杀,渴了喝虫血,饿了吃虫肉。每每杀掉一批,便很快会有人补上新的。 久而久之,虫蛇的尸体堆积成了山。 他很痛苦,想杀了所有人。 那天后,春桃的爹娘疯了,也不再认她这个女儿,每天抱着怀里那个蛊罐,轻声细语地喊“乖孩子乖孩子”。 为了讨口饭吃,灵归仔细研究爹娘留下来的方子,学会了做梨膏糖,独自经营起寨子里那糖铺来。 灵归是在嬴钺被关进去的第二个月,跟踪去补蛇虫的人找到万毒窟的位置的。但那洞口有扇石门,她进不去,好在她找到一个狭窄的石缝,似乎连通万毒窟。待那群人走干净了,她往里面唤一声:“阿钺?” 良久,血淋淋的蛇妖爬到了石缝处。浑身鳞片被咬得七七八八,满身伤痕,眼睛被脓水糊满,胳膊上还爬着许多虫子。 灵归被吓得心头震颤,她伸出手来去摸阿钺,却被阿钺身上缠着的蜈蚣吓退了回去。 阿钺朝灵归伸出手,哑声哭泣: “春桃姐姐,为什么……我好想死,春桃姐姐,求你杀了我!” 灵归一边哭,一边将手沿着狭窄的、仅容手臂通过的石缝伸进去,摸索到嬴钺的手。 灵归说:“别怕别怕,阿钺不会死的,我会救你出来的,阿钺别怕!” 灵归转而从腰间摸出一颗梨膏糖,塞进嬴钺黏糊糊沾满血泥的手里: “阿钺吃糖,吃了糖就不会那么难受。” 后来,似乎是发现了端倪,守在万毒窟的人越来越多,巡逻也越来越严。只有每月十五时,灵归才能跑去找嬴钺。 嬴钺每月,仅仅凭那几颗梨膏糖,强撑着与蛇虫厮杀,累了就躺回黑石棺材里,痛苦得受不了了,就拿出糖来舔一舔。 如此的日子,又是几年。 再后来,灵归终于被发现了。 那个石缝被永远地堵上了,灵归身上也下被种下了致使半身残疾的蛊,她再也没法见到阿钺。 可她还得活着呀,她答应了春桃,要一直陪着她的家人。就算她的爹娘已经疯魔,就算她的弟弟已经被永远封在万毒窟里。可只要他们还没死,她的任务就没结束。 直到某天,她采购糖料赶回来时—— 灵归看着眼前残败村寨的废墟,焦黑如炭的房屋与尸体看不到尽头,方圆十里,连棵活着的草都没有剩下。北风扬起余烬,像黑色的潮水从天边漫涌过来。灵归甚至闻到了尸体焦糊的恶臭,一阵反胃。 有半死不活的人挣扎着从废墟里爬出来,抓住灵归的裙角嘶喊着: “春桃,快跑啊!蛊蛇,失控了!” 下一秒,他也咽气了。 离风用嬴钺培养的,乃是“噬元蛊”。就是要让他无穷无尽地吞噬虫蛇,然后将吞进去的力量转化为剧毒烟雾。 钺,兵器也。离风就是想让嬴钺变成一个为他所掌控的人形杀器。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就是磨灭掉他全部的意识,变成一把冰冷的斧钺。可在这一步上,他们似乎失败了。 万毒窟的祭坛上,追随离风司铎的村民们为蛊蛇穿上华丽的祭服,将他塞进棺材里,忽而,被蛇尾贯穿了胸膛。 嬴钺失控了,他打破万毒窟,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将多年来他所吞噬的毒与恶悉数奉还给了千灯寨。 灵归不住地颤抖和落泪,这景象实在太过惨烈,这些死了的人中,有始作俑者,有冷漠的看客,也有不知情的村人。 而嬴钺,他是凶手,可又何其无辜? 灵归听到一阵叮咚陆离的环佩奏鸣,长街尽头,清瘦而苍白的少年,一袭繁琐绮靡的祭祀巫袍,染血的银饰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缀着兽面银片与乌鸦羽毛的裙摆长长拖在身后,在焦黑的灰烬上拓出条血道。 那张脸,是嬴钺。 少年神情麻木,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像具方匣里精致的人皮偶。 他眼睛上蒙着块红布,他依然是个瞎子,没有任何情感思绪,被怨念仇恨充斥的瞎子。 “阿钺。”灵归唤他。 他没有反应,只是踏着血肉往前走。双手上已经凝结起了恐怖的黑气。 他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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