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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霸见是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脾气自然不肯松下半分，反而又长出几颗恶胆，语冲冲威胁道：“老子欺的就是他，别多管闲事，否则老子连你一块儿欺。” 霜降脸上笑意不减反增，但清眸中却蔓出丝丝寒意，猝不及防地抓上地霸粗壮的手腕，随着她力道越来越大，地霸面色也越来越难看，龇牙咧嘴地求饶，可霜降却分毫不松，地霸的骨头几乎都要被她捏碎。 而在骨头被捏碎的前一刻，纤细如葱段的素手却突然松开，霜降依旧笑如和风，道：“给这位公子道歉，如果公子不再追究，那我便饶你。” 地霸闻言连连道歉，九夭颔首后，霜降方赶苍蝇似地朝地霸挥了挥，地霸当下飞也似地跑出婼阁。 霜降看向九夭，“蚊蝇扫了公子雅兴，弄脏公子衣衫，霜降今日便请公子一杯浊酒，以此赔罪。” 言罢，盈盈迈开，须臾功夫，取来一只酒壶，并两只酒樽，熟练地提壶斟酒。 两只酒樽满溢后，霜降取了其中一只递予九夭，而另一只则擎在自己手中，“一盏薄酒，不成敬意，小子先干为敬。”满满一杯酒，霜降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两人就着此话头聊得兴起，霜降干脆在九夭跟前坐了下来，与之斗酒飞拳。 莺吟燕舞，酒酽花浓，不过薄淡之酒，二人却一杯接着一杯，一壶紧着一壶，直至第七壶酒见底时，终酒阑兴尽。三更里，欢场之外，已是急雨敲飞窗，打碎风檐蛛网。 次日，九夭如往常一样在日落之际临至婼阁。 落座之后，来招呼他的小厮却是个生面孔，九夭不疑其中，予小厮道了要求之后便再无别言。 他一边饮茶，一边等待昨夜与其娱酒之人。 而那人却迟迟不见踪影，及至婼阁打烊、灯花剪罢之时，也未见其芳踪。九夭遂唤了妈妈来问，那妈妈却道霜降昨夜四更之前便与其好友双双离去。 两位女子并非卖身于此，乃自由之身，走也是早晚之事。 九夭大感失落之时，又问了妈妈一些别的事，除开其无籍无姓，九夭从妈妈口中得知的唯一有用之事便是此女子闲来之时偶尔喜弹琴曲《乌星引》。此曲极其冷僻，婼阁里的姑娘无人能拨弄完整，所以九夭便也只能从曾听过霜降弹曲的姑娘指下听闻一二残段。 霜降离开之后，九夭也未再上婼阁，在村子里待了四五日后方洒然而去。 自那以后，九夭开始寻找霜降，且专挑烟花之所流连，但那个满身妖气的女子却似湮于尘世一般，始终不见影迹。 久了之后，九夭便不再去寻，而是扮作烟花楼里的姑娘，只冀有一日，能再与之蓦然相逢于灯红酒绿、无限风流的花场之中。 有人问他为何喜红粉青楼，他只道：“风月场，看尽红尘薄凉，阅遍世人贪嗔。浸淫其中，却又超然物外，方能以此自醒，以此自警，也是一种别样的修炼。” 也有人问他到底在追寻什么，他一笑而道：“此生中，唯一护过我的人。” 两百年后，世间突然出现一座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听世城。此城只容从不为非作歹、伤人性命之善妖仁怪，而此城之门，名曰竹寺。 并且，霜降之日，是为听世城举城欢庆之时，宛如人间新岁之日。 这一日，城中四处张灯结彩，大家以酒相庆，载歌载舞，满城欢腾，好不热闹。 七百年过去，听世城已有妖怪一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人，丞相编有花名册详细载之。 城主从不上朝，城中一切事务都交由丞相全权打理，而城主则时常外出，且一出去便是大半年方归。 城中人皆知，城主房中有一架丁字形衣撑，平平整整挂着一件从不涤洗的旧衣，衣袂处有血迹洇染如花。 城中人也知，城主在寻一个人，寻一个九百年前遇见的人，寻一个在雨夜不辞而别的故人。
第236章 一段九百年前的如烟往事,凉月早已忘之如埃，即便青扇公子长言娓谈，局中人却始终记不起零星半点。 沈默须臾,凉月神气静漠地道：“九城主建听世城庇护我等妖怪，”稍稍一顿，倏尔开颜,眼角勾起两扇愉慰的笑丝,“到底还是有人分得清究竟何为善，何为恶。” 青扇公子却甚是失落地道：“姑娘所感，仅是如此么？” 凉月笑意不褪，一本正经地道：“仅是如此了。” 青扇公子叹了一声,“他寻了你九百年,这座听世城也是为你而建,城中一切都与你有关，对此，你当真无动于衷？” 凉月笑色微弱,“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从不敢期无妄之福。我这一生,诸多事物都乃强取巧夺而拥之，很早便已不信福分之说。”摇摇头,无奈哼笑道：“妖怪,哪有什么造化可言,不过是反复遍体鳞伤,再反复愈合结痂后所练就而成的一身铁骨石肠罢了。” 凉月与太微成妖之初便开始东躲西藏的日子，她们灵智虽开的容易,但是灵力却比别的小妖要弱上许多,所以时常遭到其他妖怪的欺负,便是入门不久的小道士都能用一柄淬了几缕道法的桃木剑挥喝欺之。 所以在修炼成人后，二人便常于人群聚集之地出没，只为多沾染人气，以此增进修为。而后来即便妖力逐渐强大，二人也不改常换居处的习惯。 凉月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要自己去争去夺，方能归为所有，而她一直以来也是如此行为。即便有的时候并不正确，但她也要一根筋地去设计抢来，装囊入袋，包括当初遇上苍驳，她也是使了手段。 只不过，这一次的强取豪夺，凉月却为此付出了不可挽回的代价，便是她那颗血肉鲜活的真心，倒符了九夭那句话：世间物事亿万，皆脱不开一物降一物之规理。 青扇公子道：“虽有听世城，纳进妖怪一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人，他却始终孑然一身。他护了万千人，而这世间唯一曾护过他的人，只有姑娘你。” 凉月乌珠昭昭，脆声道：“那便是我的荣幸了。” 青扇公子剑眉轻颦，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小生言尽于此，今日翻出旧事，全为求个成全，如今得知姑娘立场，虽有背于小生所期，到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但是那个人，还请姑娘再不要转身遗忘，纵然这九百年光景，他等到的只是个一厢情愿。” 凉月郑重道：“大雾有终时，乌云有散日，所谓遗忘，是从未记在心上，但从今以后，听世城九城主，我凉月会将其名顶在头上，日日瞻望。” 青扇公子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须臾间思量了一番，最终闭口无言。 二人走回去时，络儿也正从客栈里出来，手里抱着一件姜色棉袍并一张湖色披风，棉袍给了太微，披风给了凉月，“匆匆忙忙寻摸了两件儿，咱们三个身量不差几多，将就穿着御御寒。” 太微和凉月欣然承其情，双双接过衣裳，各自披上。 “山高路远，再会可期。”归尘子这一句略显突兀却似乎又无可争论的话，竟谁也没有反驳。 太微立在凉月身旁踟蹰不动，眉目间满是躭忧，想了想，终是放心不下，遂再次苦口婆心地劝道：“凉月，你并非神佛，世上苦难太多，你救不完的，犯过一次糊涂就够了。” 凉月异常平静地道：“我晓得，我不糊涂。” 太微见凉月牛脾性上头，知道即便再说一车子话也无法动摇她心思分毫，只能收言作罢。 定下去寻找犭棺的三人在辞别众人后便乘云离开，孟不怪朝太微挥手惜别，这次倒是难得没有吵嚷着随身而去。 三人走后，孟不怪、柳络儿以及馒头转身回了客栈，留下凉月和九夭在漫天大雪中凝定。 俄而，凉月对着九夭双膝下跪，“九兄以一己之力建下这座听世城，庇护万千善妖慈怪，当得我俯首一拜。” 九夭未伸手去扶，而是在她面前曲膝半跪，“霜降，我唯一遗憾的是虽然九百年前便遇见了你，可是……”累了九百年的心绪衷情在这一时刻竟无词可表，无语堪达，沉寂片时，头颅缓缓垂下，黯然神伤地道：“我怎么那么讨厌错过这件事，短短九百年，于我而言本该是弹指一瞬，但是啊，霜降，是你让我这九百个春秋有了颜色，开始一日一日正正经经地去过，可久了却又觉寡然无味，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凉月抬眸一笑，辞色清冷地道：“人间滋味百十来种，尝透了之后，便也是寡然无味了。” 九夭勉力扯开嘴角，“霜降比我通透。” “我何尝不是执迷不悟之人？”凉月心潮起伏不定，眸光更动不迭，一瞬一瞬，一时一时，情思流转万千，最终汇于一处，凝结在心尖，“通透，论事论人而已。” 雪越落越盛，风越刮越猛，天气急遽冷下，浑然越秋入冬之象。 房内，苍驳仍然在拼死相抗，而旁的人，却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凉月除了死死地抱住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是夜，雪盖三层，隼潭结冰，凉月寸步不离地守在苍驳床边，紧握着他几乎攥成石头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倘若心碎能有声，恐怕这世间无时无刻不在雷啼风唳。 第三日夜里，一室烛火的映照下，三宿未阖眼的千年大妖眼睁睁看着苍驳面如蜡纸，气力渐失，紧蹙的眉宇也冉冉舒展，一双拳头开始松驰，仿似心魄正陷入被吞噬的困境。 凉月神魂一震，她知道，这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角逐，苍驳最终败下阵来。 不知为何，凉月惧怯之余，却另有一种仿佛尘埃落定的渊静，手指在苍驳的鼻尖轻轻一点，笑笑道：“呆瓜，还是输了罢。你这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倒是像极了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起身附在苍驳耳边，折声道：“时至今日，我便也不再瞒你，呆瓜，你要听好，青玉佩是我去逢鸦山偷的，花了几日功夫照着你的玉佩雕刻而出，所以，我与你之间并无定亲一事。而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竹妖。” 言及此，凉月不由得呵呵笑了两声，“哪有什么爹，我杜撰这一出，都只是为了接近你呀。呆瓜，也只有你傻傻地信了。要早知你如此好哄骗，我也犯不着冒险去会一遭猄甪。或许你还不知猄甪是谁，我告诉你罢，就是被我唤作师叔的馒头，那个坏家伙当初在逢鸦山差点害我丢了命，竟扮作你的模样骗我成亲，不过后来我也狠狠地教训了它。” 凉月握着苍驳的手，靠在床边，席地而坐，另一只手里把玩着属于苍驳的那块青玉佩，“坑蒙拐骗的事，我这辈子没少做，我坏啊，坏透了，坏到了骨子里，我浑身上下唯一不坏的就是我这颗有血有肉的心。原本给了你，我本以为无人会稀罕，却没想到，有人打上了这颗心的主意，所以啊，我要从你那里收回了，你千万别怪我小气，对你，我大方到恨不得分你一半的寿命，这样我们就能携手终老，也做一对松萝共倚的眷侣，生同衾，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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