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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驳心定如山，丝毫不为空鬼口舌所激，后虚剑在其手中仿若与之合二为一，已是不拘风貌气象。 但，不得不说，空鬼的力量实在强大得让人惊惧，尽管仓庚亡于后虚剑之后，他便略显颓况，不过，面对苍驳和九夭的左右夹击，却毫无不暇之窘，依旧应付自如。 岸上，景刻功夫，六名无影武士已商榷完毕，齐齐后退两步，立身严阵。 凉月警惕地望着外面，揣测其商定之策究竟如何之时，六人竟肩踵相接，在墨竹障外叠出个三层罗汉阵，惹得凉月啼笑皆非。不消说，此法毫无意表以失败告终。 凉月心中有了底，看来空鬼豢养的这群无影武士，空有一身蛮力，却是无甚的头脑，只知听令于人，指一打一，指东击东。 但凉月仍然不敢由此掉以轻心，无影武士胜在破绽深藏，耗得起时间与精力，可凉月却不行，她必须要想办法突围，此情此境，坐等救援绝非上策。 凉月动了动十指，只能微微弯曲，而今是连墨竹都已擒之不稳，一向骄傲的千年大妖不得不承认，凭她之力，委实难以扭转自身困境。 外面的无影武士又开始新一轮的猛攻，凉月昂首望去，目光越过盔顶，环顾四周，在瞥见漫天鸾双花时，心思一转，来了主意。 她端端坐下，深吸一口气，清爽湿润的泥草香充盈鼻腔，忽而眼睛一闭，鸾双花之光陡然熄下，片刻后猛地睁眼，弥天黑暗当即被驱散于方圆之外。 鸾双花有异，湖中人立有判测，九夭当下撤身，脚踏玄盔，朝岸上飞去。 苍驳虽未回头，视线亦不旁挪半寸，但出剑之速却油然迅猛几分，似已生速战速决之心。 “不到黄河心不死。”空鬼被苍驳看似益发凌乱无章的剑招激怒，不愿再与之纠斗下去，乍然祭出万魂戟，猝不及防刺入苍驳腋下，猛力一挑，苍驳擒剑右臂当场被斩断，后虚剑随断臂齐齐坠落湖中，往下沉去。 苍驳右膀断口之处，刹那间鲜血如注，痛楚疯狂袭击十二经筋，可他却是连一丝蚊呐之声都咛之不出。从小到大，喜不能言，欢不能语，悲不能表，疼不能诉，他早已习惯扣紧牙关，默然吞下于世间所遭受的一切困苦和艰难。 空鬼挑断苍驳右臂之后，又霍地将万魂戟往下一掷，投入青鸢湖之心，万魂戟霎如綦针悬立沧海。 一息之间，湖枢地带开始凝霜，一层薄薄的银霜仿佛有生命一般，以万魂戟为心，飞速朝四周延展。 突然间，空鬼猛出一脚踢在苍驳腹上，苍驳当即似方才断臂落水那般跌入青鸢湖，惊起千尺青波，霏霜骤然覆上，如同一张无齿巨口，将苍驳咽入湖中。 湖缘之水荡涛回流，上百个无影武士乍然掠风而起，形同飞鸦。 湖中，垒冰成峰，卷席般涌向苍驳，压之于冰峰之下，浊劫迷途，似于此间凝成不朽。 凉月刚在九夭相救之下脱困便望见湖上一幕，只觉五脏六腑轰然一震，悲愤瞬间冲顶，身子一晃，九夭当下将其扶住，凉月一手随意垂下，一手掌在九夭臂上，以此为支，泪眼朦胧之际，哀嘶一喊：“苍驳。”
第263章 水波陡然静止,湖央处凝起一座高逾八丈的晶莹冰峰，空中霜蕤凌乱飘飞，无影武士又齐齐落于冰面之上,迅速列好阵队，严整待令。 沾血白衣盈盈而下，绰立冰峰之顶,右手一张,埋于冰层之下的万魂戟当即破冰而出，飞回空鬼手上。 空鬼用手往胸膛上轻轻一按，冷然道：“诛我心者，焉能苟全？” 太微和青扇公子双双退回岸上,同样目见苍驳被空鬼一招断臂的梅鹤仙人亦飞出冰湖,来到凉月身旁。 空鬼执万魂戟朝岸上五人遥遥一指,煞有钦定江山之雄姿，眉面之前飘飘晃晃的微光中浮着危险之尘，唇梢勾出一抹狰笑,鸷视下方,发号施令：“除九夭外,其余人，全部诛杀。” 百杆银枪即捣冰面,清脆之声整齐划一,一声雷响后,无影武士瞬如冷水泼热油,刹那炸开，虎豹一般,疾攻上岸。 而空鬼在下令之后,便速即抽身,离开姜山。 太微衔愤结怀，“空鬼这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青扇公子扣住太微右手，目光坚贞地看着她，“勿惧，吾之躯即尔之盾。” 太微认真点头，二人各执弓鞭，目视前方。 一层叠一层的无影武士将岸上众人围了个风雨不透，刀光剑影密织成天罗地网，只叫人插翅难飞。 凉月对近身欲夺其命的铁甲视而不见，脑中始终循环闪现苍驳断臂坠湖一幕，混乱中推开九夭双臂。 甫一失去支撑，凉月当下摔倒在地，无影武士乘隙而入，如潮流一般拥住九夭，往后挤去。 “霜降。”九夭焦急地呼喊松手之人，奋力地推搡着压在身旁的无影武士，那一具具冰冷的铁衣，便是连听世城之主也束手无策，明明咫尺之距，却如隔山海。 世上最难对付的便是那些空有一副皮囊，却不知痛痒、不具心魂、不畏生死之物，他们几无软肋，亦无道理可讲，永远闭目塞听，永远麻木不仁，永远行恶而不知恶，永远见善而不明善。自行荒唐却以为荣焉，毁人之事却以为助焉。但遇此类，若无能度之，宁远避而不昵近。 凉月趴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在无影武士的夹缝中一点点往前爬去，身上已经承下数不清的踩踏，也承下数不清的银枪贯身，身下血堪浮羽，心中所牵所念、所急所忧，皆是冰峰之下的那人，她艰难地挪动僵硬之躯，缓缓朝他爬去。 “砰”地一声，后虚剑剧然刺破冰层，剑气震天，横扫过凉月身旁的无影武士，距之最近的梅鹤仙人亦因此受助，瞬间脱出战圈，连忙趯至凉月跟前，一把将她从血泊中捞起，飞上长汀。 后虚剑救下凉月后又立刻飞至冰峰之上，对准峰顶，纵劈而下，冰峰当场裂成无数碎块，砸破冰面，落入水中，八丈之高的冰峰眨眼间便只余一片坑坑洼洼的残底。 凉月坐在冰里，倒在梅鹤仙人身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湖中央，气息弱弱地喊道：“呆瓜，呆瓜……” 梅鹤仙人重楼一哽，复又抱起凉月，跃向苍驳落水之处。 凉月伏在冰上，浓稠的鲜血甫一滴落冰面便瞬间凝冻，她伸出一只手，探入深不见底的冰窟窿，拨水捞去，过手的只有刺骨寒水。凉月又撑着力气再往前爬了两步，探出头往水下望去，水深幽幽，寒气侵骨，直引人绝望，凉月悲切切喊道：“呆瓜，你并非不会水，为何不游上来？水下太黑，我瞧不得你，你上来好不好？好不好？” 梅鹤仙人于心不忍，遂而道：“小妖莫急，让仙人下水一探。” 身骨僵僵的凉月抖抖索索地抓住梅鹤仙人长袍一角，泣泪乞求：“老头，救他，一定救他。” 梅鹤仙人长叹一声，“你都自身难保了。” 凉月此刻哪里顾得上自己，只一个劲儿地道：“救他，救他……” 梅鹤仙人知她心眼儿死，遂从声道：“好，仙人会救他。”说罢便欲拄杖入水，一只惨白的手突然从冰窟窿里拍出，一把抓住边缘。 凉月和梅鹤仙人先是一怔，下一瞬便反应过来，凉月激动地喊道：“仙人，快，快拉他上来。” “好。”梅鹤仙人应下声就着手去拉，苍驳却先其一步跃出水面，长棍似的双腿直直站立，出水不过片刻，八尺之身俄然跪下，断臂之伤犹然血流不止。 苍驳低垂着头，单手撑在冰上，湿淋淋的衣衫遇冷气很快结冰，挂在身上像是一张无法折叠的硬布，发上的冰挂子直条条竖下，梢端还保持着水珠滴落之状，整个人活似深埋于古老冰窟中刚见天日的千霜冰人。 凉月一寸寸往前爬去，二人身上流下的血在冰面上交汇成一条血渠，她抓住他垂下的那只手，潸然泪下，“呆瓜……” 苍驳注眸而视，澄幽之瞳，寒影寂谧，霜白的唇上俄而坦笑，五指微微一颤，皮上薄冰脆声裂开，他们五指相扣，双双笑睃起来，淡却此间生死之氛。 此时已是申时三刻，距明月升起仅余下不到两个时辰，圆月一旦被芾仪吞吃，世间便会陷入无尽黑暗。 届时，必将海陆倾覆，川泽回流，千灾百难频发。然，浩劫在即，诸君却了无对策，而眼下苍驳断臂，凉月命在须臾，无影武士又纠缠不罢，无疑为此祸变雪上加霜。 苍驳单手将凉月搂入怀里，两具冰冷的身躯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极了一对逃亡之侣。 凛寒之气入肌侵骨，凉月的身子毁损得十分厉害，体内之血几乎快要流尽，一身力气似乎也随血渐离，便是一个挪腿的动作，于她而言都十分艰难，她竭力睁着双眼，苍白一笑，“呆瓜，我很好。” 苍驳用自己仅有的那只手捧着凉月韶秀小巧的脸庞，膺中仿佛有风火连交，又仿佛正经冬夏迅替，目光在她雪腻的面颊上寸寸游走，好似身前人是一片即将消融的霜花，瞬目便无，竟是片刻也不舍移开。 川泽百洗，群山不更。 苍驳如同不死之士，体肤之痛并不能挫磨掉他一星一点的意志，但若失所爱，却可令之刹那山崩。 他以指沾血，一丝不苟地在冰上写道：我非废物，请别丢弃。 字落尽时，凉月已是泣不成声。 梅鹤仙人亦为之动容，深感于二人之情，但时间紧迫，找到空鬼及制止中虽，方为迫在眉睫之事，遂道：“小妖，你该是期愿凡尘三千安平无虞罢？” “是啊，”凉月费力昂起头，闷声一咳，一口黏血喷出，她眨了眨眼，眸子依旧璀璨如星，香腮莹薄，稳着气息道：“呆瓜，生生世世都是我一个人的呆瓜。而苍驳，却是可驭上古神剑、肩担守护黎民之任的将军。我凉月的夫君，该当是顶天立地、心系苍生安平的儿郎。花朝月夕，陌上青黄，这红尘甚是美好，日与月，焉能缺其一？” 说着，手缓缓一抬，梅鹤仙人当即会意，将后虚剑放在她手上，凉月拖着后虚剑，横置于苍驳膝前，“斩中虽，归日月，刻不待时。”随即指着岸上一株火红茂盛的枫树，“我在那树下，等你回来叩首拜堂，娶我归乡。” 苍驳缓缓擒起后虚剑，眼睛看向梅鹤仙人，梅鹤仙人立即从他怀中接过凉月。 凉月枕在梅鹤仙人臂上，目光胶在苍驳身上，见其以左手仗剑起身，留予她一片愈行愈远的背影，凄凉而茕茕焉。 两行清泪滑下烟眼，凉月哭音轻颤：“老头，我坏啊，我又骗了他。他从不疑我，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而无信。我这一走，他该要怎样的伤心？他该要去哪里寻出个叫凉月的竹妖来？” 梅鹤仙人执袖揩了揩眼角，“小妖可别再说了，仙人泪珠子都被你惹出来了。你这一走，仙人要去哪里赔他个小竹妖？你莫要为难仙人了，尽力活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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