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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前，夕姑娘哪曾想过男女情爱之事。她不是轻易奉爱于人之人，也不甘行嫁娶之事，将余生逍遥束之高阁。只愿作那闲云野鹤，山水一客。 是时，一向无动于衷的夕姑娘心中却如尺水翻腾，竟未同往常一样婉言相拒。 夕姑娘看着面前舞动的橘火，手指摩挲着假面，云淡风轻的神态下，思绪已驾马狂奔。 一饷后，夕姑娘莫名问道：“蓠列，你道是明月类我，还是烈阳类我？” 蓠列不假思索地道：“烈阳。” 夕姑娘侧头看他，“因何是烈阳？” 蓠列一瞬不瞬地盯着夕姑娘的眼睛，似要将目光融进她心里去，“那年初遇，我在你眼中，看到了一片烈烈燃烧的火原。” 夕姑娘缓缓举起假面，三尺之距间，假面居中而悬，堪堪遮住对方面庞，仅能透过假面上的眼孔看见彼此双目，夕姑娘凝神谛视，“你知不知，你的眼睛像极了一种小兽。” 蓠列以目相询。 夕姑娘清声笑道：“翩佳公子，眼如花鹿。” 蓠列从夕姑娘手中取过假面戴上，“何处有花鹿？” 夕姑娘道：“深山密林中。” 蓠列朝夕姑娘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我愿为你离开大漠，你可愿带我去深山密林看花鹿？” 夕姑娘稳坐不动，十分冷静，“离开大漠？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蓠列一本正色地道：“付出了一腔真情。” 沉吟良久，夕姑娘抬手放入他掌心，语色深沉地问道：“值得吗？” 蓠列一把将夕姑娘拉入怀中，紧紧抱住，“我不知道何为值与不值。” 夕姑娘将头靠在蓠列颈窝，“等你愿说的那天，便都告诉我罢。” 蓠列快口应下：“好。” 夕姑娘闭上眼，轻声道：“明日就离开大漠。” 不许石泐海枯，地老天荒，只予一腔脉脉温情，我甘心，你情愿，今世足矣。 离开大漠的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儿天南地北双飞客，水宿山行，无所不往。 然而，好景不长，屡次上门提亲都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的胡庐终于在两年后磨光了耐心。 爆发的起因在于，数次上门都不得见夕姑娘后，胡庐开始起疑，便派人手去查，竟叫他查到两年不见影踪的夕姑娘正同蓠列在一起，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好不逍遥自在，从而彻底惹恼了出身天潢贵胄之户的胡庐。 当夕姑娘和蓠列在他乡感受当地风俗人情之时，一伙儿匪盗从天而降，将二人掳回山寨，关入黑牢。 两人出门在外一向待人和善，自问不曾得罪过人，也从不在人前露财，装扮更是以简素为主，亦未携半个丫鬟小厮同行伺候。 可瞧这山匪架势，明显是冲着两人而来，其目的何在？ 在暗无天日的黑牢里，无人送饭，亦无人过问。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在缺水缺食的折磨下几近昏厥时，地牢的门突然打开，一下涌进来五六个身材蛮壮的大汉。 大汉以夕姑娘为胁迫，给蓠列手脚一捆，一左一右强行将之架了出去。 蓠列出去后不久，便有两个婆子、两个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将夕姑娘从黑牢请入一间厢房里，并予之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伺候，夕姑娘的任何要求都会尽量满足，唯独不允其离开厢房半步，问及蓠列时，一众婆子丫头也尽是闭口不言。 终于，在第二十日里，夕姑娘突然被放出寨子，随行物什还一件不少地还给了她。 不见蓠列，夕姑娘哪里肯独自走，在寨子外闹腾了两日也没闹出个结果来，但见此路不通，夕姑娘立马下山报官。 而让她意外的是，当地官员竟敷衍行事，只派出三名官差上了趟山寨，便再无后续。 夕姑娘屡次捶鼓上堂，结果都被不了了之。 蓠列去向成谜，夕姑娘寻之无果，又不敢离开此地，一时陷入两难困境，不知所措。 这时，偶然路过此地的胡庐在客栈里遇到谋求无门的夕姑娘。 夕姑娘立即把胡庐当作救命草，将前后诸事一一告知，寻求相助。 胡庐素来对夕姑娘慷慨仗义，而今她有事相求，一口便答应下来，并拍胸脯保证，一定不遗余力。 胡庐说到做到，动用了大量人力和关系找人。 而这一找便是一整月，几乎将这小小之地翻了个底朝天，可最后却连山寨主事之人都不知蓠列到底身在何处，只说当初是有人花重金买他一命，且只提出一个要求，此人必须活着。 而在人财交接后，身份神秘的买主便像是人间蒸发，连中间人也不知所踪，根本无迹可寻。 一怒之下，胡庐命人将山寨连根拔除，以绝后患。 夕姑娘断定蓠列已不在此地，遂再次恳求胡庐朝外围找，胡庐也立马应下。 谁曾想，这一找便如大海捞针，就连大漠都入了三次，蓠列却从此再无音信。 夕姑娘成日里闷闷不乐，胡庐的多次提亲也均被婉拒。她始终相信，终有一日，蓠列会出现在她面前，履当年如影随形之诺。 多年以后，家中连遭变故，年过四旬的夕姑娘方从家道中落的胡庐口中得知当年真相。 令她全然没想到的是，当年花重金买蓠列的人，正是后来助她寻人的胡庐，只因其对蓠列心生妒忌，便暗中作梗，将蓠列逐回大漠，生生拆散二人。 至于蓠列最后是死是活，胡庐也不得而知。 夕姑娘恨极了胡庐，他落得如今下场，纯然是咎由自取。即便胡庐已穷途潦倒至极，夕姑娘也对他生不出半分怜悯。 而之后，夕姑娘半生孑然，到死都未再见过蓠列。
第288章 一舞千年（七） 当年,蓠列被山匪送出寨子后，胡庐立即派出一队人将蓠列送入大漠，未予其留一滴水、一口食。 作为崦嵫族人,即便在无水无粮的境况下，蓠列仍能找回到良珠谷。但蓠列在离开大漠之前，已同崦嵫族做了了断,日后无论生死,永不再回良珠谷。 蓠列生长在漠上，同所有族人一样，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生出离开良珠谷、离开大漠的心思，直到遇见夕姑娘。 但如果他强行离开大漠,便会连累族中三代嫡亲受蝎噬之刑,他不能因一己之私陷亲眷于劫难,所以只能另谋其法。 说来也巧，时隔半年，百年难得一遇的红漠竟突然出现,而这又牵涉到崦嵫族另一桩不为世人所知的密辛。 崦嵫先祖在建族之始同红漠上的阴魂订立了一则契约,即红漠出现之时,崦嵫族人须寻觅数十人引入红漠祭祀。唯此方得合族安稳，地泉不竭。 起初,大漠里并无往来商队,红漠出现之期将至前,时任族长便会在族中挑选二十余名青壮年,特允出漠，诓数十人入漠,以供祭祀。 到后来,随着各地贸易互通,连通南北的大漠逐渐成为南北商客必经要道，过往商人逐年增多。由此，崦嵫族再也不用出漠引人。 恰巧，此次红漠出现其间，行入大漠的商队仅一支，正是夕姑娘之所在。而彼时蓠列并不知夕姑娘也在其中，等到发现却为时已晚。 商队迷入红漠之前，崦嵫族被派来摆阵的七人中，有人发现夕姑娘手上把玩的假面与蓠列平日视作珍宝的假面一式一样，也知蓠列有一情深潭水的外族友人，便寻了借口返回良珠谷，悄悄将此事告知蓠列。 而当蓠列匆忙赶至时，商队已被幻象带入红漠。但凡进入红漠，便休想离开。 蓠列当即返回良珠谷，询问教习族中子弟阵法的巽师尊破解之法。 巽师尊当场便极力反对蓠列的疯狂念头，让他莫生事端。 可蓠列救人心切，不肯听言放弃，遂而寸步不离地缠着巽师尊赐教。 蓠列是巽师尊最得意的门生，见蓠列执意要施救，巽师尊便从书阁的一处暗格中翻出一本旧书——《紫皿录》，书中记载着建族以来每一次红漠来临的前后诸事。 巽师尊将《紫皿录》递予蓠列时，百般叮嘱其不得外传，并再三劝说，希望蓠列打消此想法。 当时，蓠列将《紫皿录》捧在怀中，目光坚定地道：“即便她是我命中劫数，我也心甘情愿，纵死无悔。” 书中所记，十分详尽。 八百年前，曾有一四岁幼童误入红漠。 该幼童原本是同长其六岁的哥哥一同偷跑出良珠谷，因其哥哥一时贪玩，而致幼童不慎走失，待察觉之时，幼童已身处红漠之中。 族长本劝幼童父母忍痛舍弃，可幼童父母不忍眼见小儿涉险却袖手旁观，便央求族长设法相救。族长立即驳回幼童双亲之请，且不容再商。 然而很快，族中人均得知此事，纷纷前来相请。无奈之下，族长只得告知真相。 原来，族志有载，要想从红漠中救人，必须以一换一。救人之人须同阴魂订契，削减一半寿命，身死之后，阴魂会自动取其三魂归入红漠。 所以，倘若蓠列执意救人，便要同阴魂订契。 崦嵫族人年寿短于常人，最长不过六旬，出生时便会由族长卜算出此生寿数。 蓠列寿数乃上一任族长算出，有四十四载年光。若折却一半，殁时年岁则二十有二。 此今蓠列十八未满，死契一旦订立，便意味着蓠列仅剩四年活头了。 巽师尊问道：“耗自己一半寿数去换，你肯？” 蓠列将《紫皿录》阖上，双手捧还给巽师尊，“我双亲已逝，又无兄弟姊妹，浑噩经年，唯此挂碍。四十四年和二十二年，于我实是无异。” 巽师尊摇摇头，摁开墙上机关，将《紫皿录》重新放入暗格，语重心长地道：“你自小主张就大，心思也比其他孩子深沉。为师看重你机敏过人，又踏实持重，欲将师者使命相传，所以待你更为严苛。如今想来却有些后悔，当初若再宽和一些，张弛有度，兴许你便不会步上此路。” 一席话让蓠列颇为触动，蓦地跪身，纳头三拜，“师尊教诲，学生拳拳铭心。只怪学生胸无大志，贪念小情，辜负师尊心血，学生有错。” 巽师尊伸手将蓠列扶起，“为师也有错，便抵了。” 从巽师尊处离开后，蓠列径直出谷，直奔红漠出现之地而去。 蓠列赶至红漠时，漠上阴使已开始拿魂。 避免贻误救人之机，蓠列不敢再作耽搁，根据巽师尊所指，沿着仅崦嵫族人能辨出的沙脉寻到与阴魂订契的血树。 血树生长在一处低洼地，树脚三丈之内的红沙较别处色深，呈绛色。 蓠列步至树下，用小刀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口子，沾血在树上写下夕姑娘之名，并将血沿树脚洒了一周。 血一沁入，枯枝上瞬间开出朵朵瑶花。蓠列目数过去，正好二十二朵。 花开之后，蓠列缓缓退出三丈开外，只见二十二朵瑶花开始逐一凋谢，零落委地，最终化作滴滴鲜血，滋润红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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