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翠山神女（二） 翠山原是世间唯一一座自生神脉的仙山,历经数万年，神脉跃动之处长出一株璇树，树上发满雪白骨朵,百日之后，琼苞竞相盛开，仅一朵形态略小的花苞迟迟不见开瓣。 一树璇花几经盛凋,小花苞也在一年一年地长大。 六百年后,当花苞长到压枝垂地之时，雪瓣终于开始一片片舒开，待最后一层花瓣打开后，花心上赫然卧着个小女婴。 女婴笑时,璇树满枝生花,一树霜白。女婴啼时,琼花瓣瓣飞落，满树凋零。 女婴被翠山上一只香蒲妖抚养长大，香蒲妖秉性纯良,也教得女婴一副慈心仁肠。 女婴五岁时,香蒲妖开始教其识字,并为之取名姬妦。 姬妦十岁之前，香蒲妖始终不准其下山半步,十岁生日一过,香蒲妖便常领姬妦走出翠山,入烟火尘世,与人交际。 初时，姬妦对山外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无比新奇,总是缠着香蒲妖带她下山。 软红香土,花花世界,常令姬妦乐而忘返。 但随着时日一长，姬妦初始的新鲜劲儿逐渐怠慢，其后只觉益发枯燥无趣，出山的热情不再高涨，甚至许久都不生此心。 姬妦出世的第二百八十三年里，朱夏时分，翠山突然四季紊乱，明明昨日还是火伞高张，翌日清晨却已成雪地冰天。 姬妦和香蒲妖均不知其因，直到四季轮转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甚至上一刻还是杏雨梨云，下一刻便成金风玉露。 山中弱幼生灵渐不堪四序失常之煎，从而导致生机盎然的翠山到处可见冰凉鲜尸。 当是时，一位天界战神降临翠山，姬妦和香蒲妖终于从战神口中得知今时乱象之缘由以及姬妦之身世。 原来，翠山竟是凡界一处专囚恶妖孽怪之地。 三百年前，翠山神脉感知山中妖怪力量无端增强，并开始啃噬神脉。 神脉担心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被妖怪啃噬殆尽，便将最为薄弱却也最为强大的神脉之心以翠山灵气孕育出一个灵婴，即姬妦。 神脉之心能用翠山灵气修复翠山之伤，故而，姬妦纯然身系翠山六岳十二峦之存毁。 姬妦出世后，神脉之力益渐衰微，众妖觉知，蠢蠢欲动，三番五次冲击神脉之法，致使翠山多处出现裂纹。 但众妖又惧于神脉之心尚在，所以也仅作试探，并不敢过分造次。 姬妦和香蒲妖皆不知其中要害，因此未在事发后及时对裂纹加以修复，才使得众妖越发肆无忌惮。 在战神的授引下，姬妦以灵力将翠山裂纹悉数寻出，并逐一修复，四季总算恢复紊乱数月的时序，山中妖怪也随之安分下来。 自此，姬妦终于在浑浑噩噩的光景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辉，担起上苍赋予己身的责任。 此后岁月，姬妦不单只守庇翠山的六岳十二峦，方圆千里之地也受其恩荫，数次出山降怪伏妖，久而久之，竟令妖鬼无敢扰之。 逐渐地，翠山有一神女之事开始为人所知，跟着一传十，十传百，终为方圆千里之地人所共知。 世人敬仰其神善，遂而为之塑象建庙，设龛朝拜，日日香火供奉，视其为尊。 自后，姬妦便广受崇奉，神力也越发强大，守得翠山及方圆千里之地数百年安然无事，人皆称其乃居于凡间之神。 而神女庙自建成之日起便香客如云，连千里之外的诸多簪缨贵胄也纷纷慕名远来，祈求护佑。 一年夏夜，四更天里，翠山忽起疾风，吹翻庭中香鼎，香灰星子洒了一地，被风刮上大殿，惹着檀木，燥风加力之下，几点火星最终形成熙焰，竟将整座宝殿烧得只剩下一堆熏黑的砖瓦。 众香客在得知此事后，争相供奉香火钱以做重建宝殿之使。 而彼时，庙中只有一名住持及两名女冠，实在难以应付如此盛要之事。 住持思量之下，决定征主理宝殿重建事宜之人，遂而张贴布告，广而宣之。 如此难得的奉献之机，众香客自然踊跃参报。 住持兰真仙姑经过一番筛选，一名远方香客从诸人中脱颖而出。 此人姓白，复名问稹，最终成为重建宝殿之事的主理人，其余香客则从旁协理。 白问稹能被兰真仙姑选中，主要来自于他的用心自荐，即一系列巧合之事，让仙姑相信他便是神女指定之人。 白问稹在揽下此事后也十分负责，事无巨细，不仅将宝殿重建得更加雄伟，也将庙里多处都修缮了一番，尤其在替神女塑像一事上，白问稹可谓是下足了功夫，从找烧窑寻匠人，到陶土的精挑细选上，事事亲力亲为，层层把关，以求最佳。 翠山的大事小事，姬妦无一不知，火烧宝殿事出之时她便立即知晓，因战神叮嘱她莫要过多干预凡界因缘，所以才袖手未理。 可白问稹口中巧合与她实无半点干系，她从不显迹于人，不知他为何如此说来，担心其别有所图，遂对此人多有留意。 后来发现，此人非但无任何越轨之举，反而呕心沥血主理重建之事，既实意，又虔诚，博得兰真仙姑和一众香客交口称赞。 历经一百四十九日，遭到香火焚殿的神女庙修葺一新。 而金身揭布的仪式上，至头至尾操劳的白问稹却未出现，众香客一问兰真仙姑，方知白问稹竟是累垮了身子，又罹霜露之病，正在殿旁小舍内将养，加上此前听闻白问稹乃神女指定之人，众人于是誉之为“神女善使”。 白问稹在家行三，乃妾室所出，其父是富甲一方的大贾，妻妾成群，最宠还是白问稹之母。 只不过，白问稹之母福寿寒薄，在诞下白问稹的第三年便因病离世，白父遂将年仅三岁的白问稹过给正妻膝下抚养。 白问稹患有心脾上的偕生之疾，药石难除，常觉体虚气弱，故而只能好食好药颐养，不得劳瘁。 由于白父心疼爱子，所以白问稹在十三岁之前都只能待在府中，跟着白父花重金请来的武师习武，不求日后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仅为强身健体。 白问稹十八岁时，白父特地在山中建了一座韶苑供其养病，另置三十余名侍仆专程伺候白问稹饮食起居，听其差遣。 这样一个身娇体弱的贵家公子却心甘情愿揽下主理宝殿重建这般粗重活计，不辞辛劳，事必躬亲，直令人心生敬服。 白问稹第一次登翠山时便极喜此处景致，只觉此中煞有一种人间仙山之感。 宝殿重建后，白问稹索性在紧挨着螺区峰的茂秀峰顶建起一座清雅小筑，又从韶苑里带来几名侍仆，继续留在翠山休养。 如此一来，姬妦只好从时下所居的茂秀峰迁往花石峰，而此次已是姬妦第二次迁居。 第一次是神女庙的修建，令原本一直住在螺区峰的姬妦不得不移到旁边的茂秀峰上。 谁知才迁到茂秀峰没几年，又要再挪，姬妦不禁隐隐担忧，若照此下去，择居翠山之人只恐越来越多，或许到最后，她这个翠山之神反倒无处可住。 自打白问稹居入茂秀峰后，每日卯时便起萧声，若虚若幻，引来莺燕和鸣。 姬妦一贯不喜诸如琴棋书画之类的雅艺，所以纵使萧声再妙，也不入其耳。 白问稹的小筑前辟有一方草地，草地上用篱笆圈着一头花鹿，乃白父于其十三岁生日时赠予，深受白问稹喜爱。 在饲喂花鹿之事上，白问稹从不假手于人，俱是亲力亲为，足见其对花鹿钟爱之心。 一日午后，白问稹正在榻上小憩，仆人匆匆入内，将其唤醒。 白问稹见他神色慌张，又支吾其词，当时便大感不妙，喝问道：“何事惊慌？” 仆从登时被吓破胆，扑地一下跪在地上，头抬也不敢抬，身子直哆嗦，牙关磕得“咔咔”作响，“报小爷，花鹿……花鹿跑了。” “什么？”白问稹瞬即从榻上坐起，双脚同时往鞋里一搠，趿着鞋就朝外走，边行边问：“今日是谁在照看？” 仆从回答得战战兢兢：“是马叔。” 白问稹不由一愣，顿了片刻又继续迈步，“花鹿入府之日起便一直是马叔在照料，从未出过差错。” 仆从紧紧跟在白问稹身后，“小人……小人也不知。” 白问稹走出小筑便瞧见马叔在篱笆外捶胸顿足，而马叔一瞧见白问稹朝他走来便以头抢地，满口都是自责之辞。 白问稹皱眉摇头，吩咐一旁仆从，“把马叔扶起来。”又对马叔道：“等花鹿回来后你再自责也不迟，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去找。” 马叔被仆从一把搀了起来，“报小爷，都去找了。” 白问稹急得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待气稍顺后便猛摆手，“都别闲着，都出去找，找到为止。” 马叔和仆从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 二人走后，白问稹也一步步往山下寻去，幸在这些年跟武师习武，体魄较之幼时确然强健不少，眼下独自一人行在崎岖山路上，倒还算轻便。 而与此同时，对面的花石峰上，一头花鹿无意闯进姬妦布下的结界里，姬妦立即感知有异物闯入，身形一摇，瞬息闪至，却不料闯入者竟是一头受惊的花鹿。 姬妦的突然出现反将花鹿吓得往后一跳，后蹄踩上一块大石，石头如玉面光溜，花鹿一蹄踩滑，紧着就往下摔去，姬妦及时出手定住花鹿，随即莲掌一翻，花鹿稳稳正回身子。 “妦儿，”香蒲妖闻声而来，“是何人？” “蒲姑，”姬妦转身迎上，挽住香蒲妖手臂，“是一头美丽的花鹿误闯了进来。” 香蒲妖面露疑色，“误闯？” 翠山上甚少出现过花鹿，姬妦觉得稀罕，由衷而喜，不禁夸赞：“珊珊可爱。” 香蒲妖走近一动不动的花鹿，“你给它定住了？” 姬妦讶呼一声，“光顾着跟蒲姑说话，倒是忘了。”一挥手，花鹿又动了起来。 看着花鹿惊慌失色的模样，姬妦油然而笑，“这头花鹿可真胆小，我既救你，又岂会伤你？” 香蒲妖抓起挂在花鹿长颈上的一块铭字金牌，念道：“蒹葭。”转头对姬妦说道：“不是野鹿。” 姬妦表情一苦，满眼不舍，“好可惜，若是野鹿，我定把它留下。” 香蒲妖翘指划开结界，“让它走罢。” 姬妦踮脚摸了摸鹿角，“蒲姑，我想送它下山。” 香蒲妖点点头，又叮嘱道：“别被人瞧见。” 姬妦和蒹葭甫一出来，结界之口立马合上，一切如常。 许是觉出姬妦并无恶意，蒹葭逐渐卸下防备，不再如先时那般畏惧，反而跟姬妦亲近起来，一人一鹿在草地上纵意奔玩。 姬妦玩心大起，浑然忘记送蒹葭下山一事。 不觉已是日落黄昏时，西天丹霞似锦，姬妦骑鹿而行，漫步林间，细细碎碎漏下的夕光像是白日抖落在凡间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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