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一派悄默中,倏然间,“嘣”地一声,蟋蟀村同时升起五道黑烟,东南西北各一道,另一道夹在靠近村中心处。 爆响过后,随着婴孩啼哭,犬吠鸡鸣,村里开始亮起灯火,有人推门而出。 半盏茶功夫后,村人都壮胆步出屋外,昂首便见五道黑烟似柱,不偏不斜腾向夜空。 而黑烟升起的方向,正是村里水井所在之处,中间一道约莫是苗员外的宅院方位。 五口井同生异象,必然不妙。更怪奇的是,此前并未听说苗员外家中水井发生邪事,然此刻却无端冒出黑烟,不免叫人惊猜。 里长连忙吆喝上二十个大汉,带上锹锄镰斧等家伙,到最近的北井一探究竟。 临井越近,阴风愈盛,吹得众人迷了眼,手中火炬瞬间俱灭,更加观不清周遭情势,似有一股力量不欲让人靠近水井。 人群中有人喊道:“里长,眼睛都睁不全。” 有人跟着道:“是啊,里长,根本靠近不了。” 里长急得一跺脚,一把扔下已经熄灭的火棒,扭身跪下,“求神女娘娘……”身后二十余人也齐刷刷跪下,祈求神女显灵。 须臾,一个花团从天降下,罩在井口上,黑烟瞬即一收,阴风亦由之势微,诸人仰头一看,只见一负剑女子凌空而来,当下喜出望外,齐齐高呼:“神女娘娘显灵了,神女娘娘显灵了。” 拈花轻纱半遮仙面,姬妦一反手,花如意立时结出四个花团,分别飞向余下四道黑烟,整个村子骤然和朗起来。 当是时,远处传来一阵慌促的“踢踏踢踏”声,姬妦顿觉熟谙,循声望去,只见一头脖上挂着金牌的花鹿撒蹄驰来,姬妦脱口喊道:“蒹葭。” 本该在茂秀峰的蒹葭此时竟满身脏污地出现在二十里之外的蟋蟀村,左边鹿角像是被利器削中,生生缺去一半,断口处流出的血染红了半张脸。 姬妦当下飞向蒹葭,施法将其驭住。 蒹葭“呦”地长鸣一嗓子后,逐渐平定下来,一口咬住姬妦衣袂,将其往后狠抻。 姬妦却定足不动,“蒹葭,你要带我去哪儿?” 一向温顺的蒹葭此时却似入魔一般,显得十分狂躁。 姬妦伸手抚掉蒹葭面上血迹,翻身上背,“走。” 蒹葭一路奔突,将姬妦带到一座高门大院前。 朱门洞开,户匾上书“苗府”二字,檐下两个漆金字的大红灯笼将将照亮门前三尺地。 姬妦双足沾地,四下端详,只见苗府上方灰雾弥弥,愈积愈厚,府中灯烛通明,却是一派寥寂,很是蹊跷。 再看蒹葭,方才还勇猛直前的蒹葭此刻却显得很是畏怯,花蹄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缩着头,不住低咽。 “妦儿,”在宝殿主镇的香蒲妖传音而来,“情形如何?” 姬妦回道:“尚且不明。” 香蒲妖叮咛道:“万事小心。” “蒲姑放心。”这是姬妦每次外出擒妖捉怪时,二人的一贯对话,寥寥数语,意在其中。 玉手温柔地抚过仅剩一半的鹿角,姬妦唇贴蒹葭耳畔,呢喃细语:“别害怕。”忽然一掌拍在蒹葭背上,“回翠山去。” 蒹葭身子一抖,似受到控抟,扬蹄一跃,蹄声“嗒嗒”而远,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姬妦目送蒹葭远去,随后步入苗府,左手背于身后,轻轻一挥,“砰”地一声,朱门阖上。 关门声一落,府内灯火显见一闪,头顶灰雾当即下压,将苗府整个笼入其中,不予一丝月光透下。 伴着雷电的轰鸣,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此间,哗耳不息。 姬妦冷哼一声,信手抛出花如意。 一路穿廊过园,偌大的府邸未见半个人影,而不绝于耳的惨叫声又是传自多个方向,叫人辨不出真实来源,姬妦索性不理。 花如意将姬妦引至水井前,井口上的花簇震颤不停,数缕黑烟似自缝隙间艰难挤出,却难以为续,飘一丝,断一丝,力量被花簇压制得稍显薄弱。 姬妦唇梢不由上牵,村里四口公井的异象不过是一个幌子,苗府水井才是正主藏纳之处。她俯身拨开花簇,站上井缘,双足一跃,投入井中。 井里极其闷窒,姬妦背靠井壁而悬,俯首下望,默待少时,不闻任何动静,遂声色俱厉地道:“你若不自己现身,那我便入水来寻了。” 话音方讫,只听得一声“咕咚”水响,一颗头瞬间冒出水面,而后缓缓仰首,本该是一副娇容,此刻却色若死灰,双瞳无采,口鼻溢水,看样子应是溺亡之人,由于心中怨气不消,则成水祟。 姬妦每每动手之前都会给出两个选择,她举起黄绦剑,不动声色地问:“束手就擒,还是以卵击石?” 水祟微微张口,发出阴恻恻的笑声。 “那便是以卵击石了。”姬妦娇叱一声,身柔若棉,眨眼倒悬在壁。 花如意被姬妦一手投入水中,各色花瓣浮于水面,水祟见状欲逃,可身子却僵在水里,不受使唤。 片片花瓣俄而结成一根彩色绳索,花蛇一般缠住水祟鹅颈。 姬妦刚要施法,只听水祟恶狠狠地道:“我若死,白问稹也必死。”姬妦心中一惊,当即收住,“什么?” 水祟又提声重复了一遍:“我若死,白问稹也必死。” 娥眉顿然一蹙,姬妦问道:“你捉了白问稹?” 水祟目光一厉,“他自己送上门来,我岂有不用之理?” 姬妦狐疑道:“为何挟他相要?” 水祟怒目切齿地道:“他多管闲事。” 姬妦无意详知水祟和白问稹之间的恩怨,便不再接此话头,“你惑乱蟋蟀村,有何企图?” 水祟怨气冲口:“报复。” 姬妦继续问:“报复谁人?” “当然是报复蟋蟀村这群见死不救之人。”水祟越说越激动,一把抓住彩绳,欲挣脱束缚。 姬妦在水祟话中品出几分怨尤,又问:“你因何而死?” 水祟不禁失声痛哭,“我死的真惨,可我本不必死。”说话间,面皮逐渐焦黑,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姬妦大惊,“你……” 水祟猛烈地拉扯手指粗细的彩绳,“你若想知,先放开我。” “不由得你选。”声一落,彩绳忽地收紧,死死勒住水祟脖子,鹅颈上赫然凹入一圈压痕。 水祟被彩绳勒得龇牙咧嘴,桀骜之态灰灭无余,面露怯色,艰难吐辞:“四……四年……前……” 姬妦轻哼一声,“愿意说了?” 水祟含泪讨饶:“神女娘娘……饶命。” 须臾,彩绳微微一松,水祟紧紧捂着险些被勒断的脖子,生怕姬妦再来一手。 姬妦勾指虚虚一划,石缝里顿时结出一根花藤,在井壁悬如秋千,瞬目之间,姬妦交腿坐于藤上,“嗯,四年前……” 刚刚领教了一遭,水祟再不敢妄行,只得遵言,娓娓道来:“四年前,我年十六……” 乙丑年八月二十二,适逢蟋蟀村一年一度的封廪节。这一日,家家户户都会将从农田收来的麦子封入仓廪,初雪之日方可开廪取食。 村东有户赵姓人家,家□□五口人,皆勤恳劳作,那年收了八担麦,封廪节当日,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将八担麦存入仓廪,以待初雪食新粮。 赵家人最近的邻舍是距其六丈之外的何姓人家,其家中老小共八口人,年年麦收斤量都远不如赵家,因而妒意甚深。 是年,何家人仅收了不足四担麦,在得知赵家人收了八担麦后,胸中妒气直如烈火熊熊,一家人当即决定,趁夜上赵家破仓偷麦。 夜半子时,值赵家人深睡之际,何家三人开始暗行恶事,用铁棍撬开门锁,摸进仓廪。 当何家人正将新麦装袋时,外面突然响起一串脚踩落叶的“飒飒”声。 慌乱之下,“咵嚓”一声,何家人失手打翻随身带来的灯烛,因此惊动了外出归来之人。 “谁在那里?”正是赵家家主之声,见有人夜闯仓廪,赵家主一把操起傍在檐下的钉耙,又亢声一喝:“出来。” 此一声霎时惊醒一屋睡梦中人,纷纷披衣而出。 而铺满干草的仓廪内,灯油洒了一地,星星之火瞬间延灼开来。 何家三人见势不妙,扛起粮袋便从仅容一人穿过的小窗仓皇逃出。 赵家人听见动静,当下冲入仓廪,大火已经蹿上粮桶,五人正欲跑出仓廪取水救火,却听身后“砰”地一声,仓门自外关上,家主上掌一推,却发现门已从外面锁上。 而此时,仓廪内火势蔓延极猛,很快烧至门处,家主连忙呼家人跑到小窗下,一齐推窗。 但小窗已被关死,五人合力也无法将之撼动。 赵家人无路可退之时,外面却传来嬉笑声:“把你们一家子烧死在里面,让你们跟着麦子一起烧成灰。” 赵家主一把抓起钉耙,狠狠捶窗,“何牛,咳咳咳……快开门……” 被唤作何牛的人嘲讽道:“瞧你多能耐,八担麦,你家才五口人,吃一年也吃不干尽,我们大发好心,帮你们吃。” “咳咳……咳咳……”家主母哀声乞求:“全都给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们出去。” 何家又一人恶言泼语地道:“都烧得精光了,落不着几两,现在才装大方,迟了迟了。” 哭喊声穿墙过缝,惊醒周遭邻户,多家人接连开门而出,抬头便见火光冲天,一时间呼声四起,纷纷朝这方赶来。 脚步声杂沓而近,何家人不敢多留,临走之时又撂下两句毒话以逞口舌之快:“烧死你们,全都烧光,哈哈哈哈……”一片狂笑声中,扬长而去。 仓廪已成火海,熏烟升腾如柱,惨呼声、求救声、捶打声纷杂交织。 当邻人携水赶至时,已不闻赵家人的喊叫声,冲天红光之中,只剩烈火焚屋的“噼啪”声。 赵家之女赵翠翠被双亲护在身下,尚有一丝生气,但随着黑烟愈浓,赵翠翠意识渐迷,而其最后一抹记忆是一泼冷水浇于脸上,呛入口鼻,溺水之感十分强烈,却终究未能逃脱此劫。 姬妦手托香腮,俯视浮在水中的水祟,“你就是赵翠翠?” 水祟垂下头,声若蚊呐地“嗯”了一声。 姬妦又问:“你在恨谁?” 赵翠翠倏地仰脸,面目狰狞,“蟋蟀村的所有人。” 姬妦蹙眉摇头,“你恨何家人,理所应当,但其他人何错之有?” 赵翠翠怨气颇深,极力争辩:“他们见死不救。” 姬妦和声和气地道:“是心有余却力不足,而非不救。” “神女何必偏袒罪恶?”赵翠翠已然怒火蒙心,听不进半句劝解之辞。 “偏袒?”姬妦闻言啼笑皆非,“他们并非害你之人,又何来罪恶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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