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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疾笑着道：“是那个丫头为报答小爷的恩情，赠给小爷的瓦生花。” 白问稹一脚蹬入鞋中，缓行至长案旁，将此物一端详，“瓦生花。” 侍疾笑呵呵道：“那丫头倒是有心，知道小爷于她有恩，为做此物，大冷的天儿里，一双小手冻得发肿，脸上却是笑开了花。” 也是此时，白问稹方想起尚不知丫头名姓，遂问侍疾：“叫什么？” 侍疾一时没听明白，“小爷是问？” 白问稹盯着瓦生花，“丫头叫什么？” 侍疾道：“听江大夫讲，说是叫林蒹葭。” 白问稹低声吟道：“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旁边添炭的婢子嗤笑道：“小爷于她是救命之恩，几朵花，一片碎瓦，也太寒酸了。” “小爷当年将你从烟花巷里救出，此恩不比救命之恩轻多少，你可有不寒酸之物相赠？”白问稹虽是面含浅笑，但辞气里却有愠怍之意。 婢子握铜钳的手猛地一抖，自知失言，当场朝白问稹跪下，“奴婢……奴婢嘴贱了，小爷恕罪。” “既然嘴贱，那就掌嘴。”白问稹显然动了怒，一瞬收起笑色，朝侍疾厉声道：“一百下，白韬你去数着，一下都不能少，少一下我拿你是问。” 白韬跟着跪下求情：“小爷身子要紧，动不得怒，妙红是无心之过，还请小爷……” 白问稹目光如针，扎向白韬，打断其言：“求情者连罚，小爷眼里容不得欺贫重富之人。” 白韬当即哑口，只得领命，同妙红双双退出。 少顷，暖阁外传来清脆的“叭叭”响以及洪亮的念数声。 白问稹以手支颐，目不转睛地看着瓦生花，眼光温柔，像在观赏一件巧夺天工之物。 林蒹葭不知从何处得知小爷身边的妙红姊姊因自己受了罚，心中歉意颇深，遂又拾了一捧腊梅，做了只花镯相赠。 妙红的确是欣然收下，但林蒹葭不知道的是，她转身之后，妙红便将花镯丢入雪中。 而妙红丢镯一幕却恰好被妙蓝瞧见，待妙红走远后，妙蓝便将花镯拾起。 妙蓝是白问稹拨去照料林蒹葭的婢子，林蒹葭乖巧可爱，深受妙蓝喜欢。所以，妙红因林蒹葭受罚一事，妙蓝自也知晓。 因妙红平日里便仗着是小爷的贴身婢子而颇有些目中无人，早惹妙蓝不快。于是乎，妙蓝便带着花镯来到暖阁里，将妙红弃镯一事纤悉无遗地告知小爷。 听闻后，白问稹未置一词，只是将花镯留了下来，并嘱咐妙蓝不能让此事被林蒹葭知晓。 晚歇时，妙红前来侍奉白问稹更衣，一眼便瞧见白问稹腕上的花镯，当时便骇得无颜落色，转念又想，兴许并非林蒹葭赠己那只，旋即镇定下来，笑着道：“蒹葭丫头手可真巧。” 白问稹展开双臂，任由妙红解下他身上长袍，“小爷也如此以为，听说那丫头也赠了你一只，怎却不见你戴着？是嫌寒酸了？” 妙红揭袍的手当即一顿，红肿的脸上不禁火辣辣地疼，“奴婢不敢，奴婢是太过珍惜，所以不舍得戴。” 白问稹坐在床沿上，看着妙红，饶有兴味地道：“别辜负了丫头的一番心意，去戴上来让小爷瞧瞧。” 妙红眼下却是上哪里去寻个花镯来？心知小爷定已知晓她弃镯一事，再无可辩之地，扑地一下跪在白问稹脚前，抖如筛糠，“奴婢一时心狭，再也不敢了……” 白问稹冷声呵道：“一番纯厚心意竟叫你这样糟蹋，鹿鸣园已容不下你，明日去马叔那里领完银子便自行离去。” 妙红哭天抹泪地道：“小爷留情，妙红习惯了伺候小爷，求小爷不要赶妙红走。” 白问稹面露厌恶之色，“一百个巴掌也没能让你长记性，留你不得。” “小爷……”妙红还想再求，白问稹一声断喝：“滚。”当场叫她惊了心魂，哭声立时一止，连连道是。 次日，林蒹葭得知妙红一早就收拾了包袱离去，隐隐觉得此事与己有关，心中着急，便来到暖阁请见白问稹。 白问稹正在用早膳，见到林蒹葭小脸冻得通红，连忙将袖炉塞到她手里，又命人备上碗筷，邀其一同用膳。 林蒹葭抱着袖炉却不上桌，只顾低头求情：“小爷，是蒹葭的错，不是妙红姊姊的错。” 白问稹不动声色地道：“妙红办事有差错，小爷罚她，却是与你无关。” 林蒹葭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地道：“小爷待蒹葭好。” 白问稹将旁边的凳子往身边一挪，又用手在上面拍了拍，“小爷饿了，蒹葭愿意陪小爷用膳吗？” 林蒹葭仰起脸望着白问稹，点了点头，清瘦的小人儿眼睛里满是和光，周身散发的灵气未因衣不曳地而失色半分。 白问稹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女娃就像是只在月光下盛开的一株异花，并不属于这个尘世，静静地沐着月华，不斗艳，不争香，无人知其来处，也无人知其归途。 七日后，林蒹葭身子好转，其双亲携礼登门致谢，并将林蒹葭领了回去。 然而，没过多久，一场大雪过后，白问稹得到林蒹葭卖身葬亲的消息，着人去打听，竟得知是其双亲在上山采野菇时遇大雪封山，最后双双冻死在山上。 突逢变故，年仅十四的林蒹葭无力料理双亲后事，只能卖身筹银。 白问稹不顾风寒，披衣出府，来到林蒹葭家中。 此时，已有人出银子买下林蒹葭，刚刚行完交易，白问稹立即将人拦下，一番商讨，白问稹付三倍银钱从买家手中赎回林蒹葭的卖身契，并命人好生料理其亡亲后事，又在征得林蒹葭同意后，将其接回鹿鸣园。 白问稹从江大夫口中得知，林蒹葭之父原是一读书郎，但因屡试不中，最终放弃科考，此后便以替人写字为生。其母是一小家碧玉，家道中落后遇上林父，被林父的才学所吸引，二人渐生情愫，结为连理。 日子虽不富裕，却也不算贫苦，直到林蒹葭的到来。 林蒹葭同白问稹一样，有偕生之疾，为给女儿看病，二人开始入不敷出。 多年以来，全倚江大夫屡次免诊金、减药钱，不然林蒹葭也熬不到今日。 林蒹葭和白问稹皆是命途多舛之人，而白问稹幸运的是，从不为生计发愁，自小养尊处优，身边还有住府医师和侍疾贴身照料，用药也都是最好。但林蒹葭却是在一坛子苦水里泡大，真可谓是命如其名。 白问稹帮林蒹葭料理亡亲后事，仅是出于善意，接她回来也是希望她能得到更好的照料。 可林蒹葭却不肯将自己当成闲人，她心怀感激，欲以伺候白问稹来报其恩义。 白问稹知道林蒹葭是知恩报恩之人，但他却不忍心让她干那些粗贱的活计，便佯称自己缺个书伴，正巧林蒹葭识字，倒是可以当他的书伴。 既是小爷需要，林蒹葭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日日伴读于旁。 从林蒹葭第二次入园后，原本冷清的鹿鸣园便常常能闻得欢声笑语。 白问稹教林蒹葭下棋抚琴，林蒹葭则教白问稹各色各样的小手艺，二人均觉稀罕。 林蒹葭尤喜饲喂花鹿，鹿舍也离居处不远，有数百步之遥。 自林蒹葭来后，白问稹饲喂花鹿时便不再叫婢仆跟随，只命人提前备好鲜草，二人则提着盛满鲜草的竹篮，嘻嘻笑笑地往鹿舍行去，一待便是好半日。 如此过了两年，而这两年里，不知从何时起，白问稹和林蒹葭几乎已是形影不离。除开睡时，若是片刻不见林蒹葭，白问稹便会着人去将她寻来，见着她后方能安心。 于二人来讲，日子比从前增添了许多滋味，不再寡淡如水。 但世上之事常难两全，林蒹葭生来体弱多病，在经历双亲亡故后，悲痛令身子越发羸弱，时常犯病，有时甚至意识不清，连近前之人都认不出了。 一次，在鹿舍饲喂花鹿时，林蒹葭忽然倒在白问稹面前，府中医师和江大夫看诊后皆言林蒹葭命将不久矣，只怕该着手准备其身后之事了。 此事对白问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两年里他并未闲着，一直差人四处寻良方，可而今救治之法尚未找到，林蒹葭却是等不得了。 白问稹分外颓丧，将大夫和下人都遣了出去，独自守在病榻前，嘿然不语。 林蒹葭缓缓睁开眼，看着一脸愁苦的白问稹，“小爷看起来不太开心。”语气已是轻软无力。 白问稹勉力露出笑颜，“蒹葭病了，小爷很担心。” 林蒹葭满目伤感，神情忽而认真起来，问道：“小爷可以答应蒹葭一件事吗？” “蒹葭的事，小爷全都答应。”白问稹将头探近，侧耳谛听。 林蒹葭摸着锦被上的花鹿刺绣，“我想给小鹿取名蒹葭。” 白问稹欢然应下：“好，从现在起，小鹿就叫蒹葭。” 林蒹葭适意一笑，“以后，都会有蒹葭陪着小爷。” 白问稹将林蒹葭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别说傻话，小爷只要你这个蒹葭。” “沈医师和江大夫的话，我都听到了。”林蒹葭摇摇头，笑意却不减半分。 看着林蒹葭笑色洒然，白问稹心中更是酸苦，强作自若，安抚道：“小爷会想办法，你还跟以前一样，想吃的想玩的，都告诉小爷，小爷差人去办。” “有小爷陪着我就好。”林蒹葭却不似白问稹那般焦愁，虽幼白问稹两岁，但早已被困苦磨出了一副古稀心肠，“幸福和快乐，造化都经由小爷之手给予过我，”晦暗的目光落在案桌的茶壶上，“就像那壶茶，至多倒出五六盏，再多便没了，所以我此生已了无可怨。” 听着这番话，白问稹禁不住紧张起来，连忙用手捂住蒹葭的口，“小爷就是烧干一条河的水，也要将茶给续上，不叫水倒尽。” 林蒹葭拿开白问稹的手，打趣道：“烧干一条河的水，可要劈好几座山的柴了。” “就是劈完汤州所有的树，也在所不惜。”白问稹辞气激越，神情坚定，毫无玩笑之色。 人常言，病急乱投医，而白问稹眼下是投医无路，已至绝境，心里无比清楚林蒹葭已是药石罔效，不禁生出玄邪之心。 白父有一相交甚笃之友，会不少被人视作旁门左道之术。白问稹曾从父亲口中听说此人会起死回生之法，亦懂鸟兽之语，甚至能让花精树怪听命于他，是个一等一的高人。 白问稹那时只当这人是吹嘘胡侃，即便真有，也不过是一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因而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回想其身上的诸多异事，倒似能拈出几分真来。 彼时，白问稹只知此人名尹十二，是与白父交好的一名方士，居偃竹城。
第316章 翠山神女（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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