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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扇公子抱手一拱，“小生无意冲撞，只是方才听闻阁下之言有所感触，请勿见怪。” 庄诀大方地摆摆手，“哪里，哪里，言人人殊而已。” 激昂过后便是竭力强忍，不敢再念丝毫，青扇公子当即封停有关于情爱的所有思绪，将目光投在庄诀身上，道：“小生失礼岔了话，阁下还请继续。” 庄诀朝身旁的小厮招了招手，小厮随即附耳过去，庄诀对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点点头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少时，小厮返回，手里多了一盏桃花纱灯，与裴纪棠提的那盏几乎一样，唯一的不同便是这盏灯未亮烛。 庄诀接过小厮递来的纱灯，护惜地捧在手中，目光格外温柔，“纪棠最喜这盏桃花灯。”忽而抬起头，望着三人，话锋一转，问道：“三位可曾听说过梦貘？” 九夭好似突然被点醒一般，脱口道：“你就是那位梦貘庄诀？” 庄诀顿感诧异，“庄某平生鲜少留名于人，而兄台之言似乎今日并非第一次听说庄某。” 九夭直言道：“的确不是第一次听说庄兄之名。” 庄诀语调一扬，“哦？庄某愿闻其详。” 九夭笑笑道：“在下知晓庄兄当年之事不假，但到底只是局外人耳闻，哪知其中有几分虚实。今日既见到庄兄，自然愿听庄兄亲口道来。” 庄诀朝小厮摆摆手，“下去罢。”
第320章 梦貘庄诀（三） 门甫一阖上,厅内灯烛霎时熄灭，与此同时，庄诀手中的桃花纱灯倏地亮起。 三人动也未动,然而身处之地却眨眼变成夜下一条雨后潮湿的无人小巷。 忽然间，一个白影蹿入巷里，落地之时姿势不稳,当即往前栽了个面地,雪绒绒的身子立马蜷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兔。 缓了片刻，只见小绒球扭了扭身子，慢慢转过身来,朦胧的月光打在身上,竟是一只幼小的梦貘。 小梦貘后腿徐徐站立,长长的鼻子四处嗅了嗅，突然停在一方，猛嗅两下,随即一溜烟儿蹿出巷子。 烟月下,小梦貘在长街短巷间上蹿下跳,最后蹦入一户气派的人家里。长鼻嗅寻至一间房外，小梦貘欢喜地拍爪雀跃,转即化作一团白烟,飘进房中。 梦貘以人之噩梦为食,噩梦于梦貘而言,便如山珍海味于人那般。 小梦貘嗅到这间房里正有人受困于噩梦之中，它欢欢喜喜地进入梦里,却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瑟瑟发抖地蹲在墙角,双眼紧闭,双耳紧捂，从地底下冒出的妖怪张着血盆大口爬向她，嘴里不断地发出骇人的怪叫。 小梦貘伸出舌头舔舔嘴，一口吃掉噩梦，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梦境，继续觅食。 次夜，小梦貘发现小女孩又被困噩梦之中，于是再次将其噩梦吃掉。 第三日夜里，同样如此。从那以后，小梦貘每晚都会进入小女孩梦里，吃掉其噩梦。 再后来，小梦貘可怜小女孩总是受噩梦困扰，终于在一次入梦后，小梦貘化身成与之年龄相仿的男童，替她赶跑所有妖魔鬼怪，又为她重新造出一个好山好水的美梦。 小女孩看着突然出现的男童，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谁？” 这是小梦貘第一次与人对话，有些不知所措，吞吐良久，方道：“我……我是……我是路过你梦境的人。” 小女孩忽然怯缩起来，当下用手蒙眼，“你是专吃小孩儿的妖怪吗？” 小梦貘顿时有些委屈，一把扒下她的手，“我不吃小孩，我只吃噩梦。” 小女孩紧闭的眼睛微微张开一条小缝，半信半疑地道：“真的吗？” 小梦貘拍胸膛保证：“我不骗你，我从不骗人，我是最诚实的梦貘。” 小女孩自眼缝里将小梦貘打量了一番，仍是不敢相信，“梦貘是什么？吃人吗？” 小梦貘有些无奈，“不吃人，梦貘只吃噩梦。你瞧，方才的妖怪都是我帮你打跑的。” 小女孩瞬间睁开眼，满面喜色，“真的？” 小梦貘一本正经地道：“是真的，我从不说谎骗人。” 小女孩欣喜的神情仿似饥饿许久时突然被人赠予了一串冰糖葫芦，连忙恳求道：“那你以后也能帮我打跑妖怪吗？你能保护我吗？” 小梦貘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我以后都帮你打跑妖怪，保护你。” 小女孩道：“我叫裴纪棠，你叫什么名？” 小梦貘想起之前被吃掉噩梦的人里有一个名叫庄诀的，拈来便用，道：“庄诀。” 裴纪棠似乎担心小梦貘不守承诺，便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发丝，再问庄诀要了一根，随后将两根头发搓成一团，在地上挖了个小坑，将两根互相缠绕的头发埋入坑里，填上土，又用脚在上面踩了踩，拉着庄诀一齐跪在埋发之处，“我娘亲说，把头发埋到土里发誓，就不能违背。违背誓言的人会头发掉光，一辈子不长。” 庄诀毫不犹豫地道：“嗯，我发誓，我会永远保护你。若有违背，我头发掉光，一辈子不长。” 发完誓后，两人又郑重地叩首三拜，以示均同意此协定。 庄诀信守承诺，几十年如一日，每晚都会去裴纪棠梦里打跑妖怪，二人渐渐成为无所不谈的好友，只在梦中相遇的好友。 十二岁那年，元宵之夜，裴纪棠与家亲出府逛灯会，在灯会上看中一盏桃花纱灯，当场便央母亲为其买下，带回府中。 裴纪棠知庄诀常在夜间出行，桃花纱灯便是专为其而挑。 是夜，裴纪棠将桃花纱灯抱在身前，欲携之入梦，但她却忘记，真物无法被带入梦中，徒留满心遗憾。 庄诀虽目不能视，但裴纪棠这份惦记之情直令其感动不已，更也喜不自胜，当然不欲浪掷此心，兴高采烈地道：“此事不难，一点也不难。” 裴纪棠瞬即喜形于色，“阿诀有主意？” 庄诀胸有成竹地道：“只需在入睡前多看几眼纱灯，仔细看，然后一直想在心里，便能带入梦中，纪棠可记住了？” 裴纪棠用力点头，“记住了。” 翌日入梦后，裴纪棠手中果真提着桃花纱灯，在见到庄诀时，在他面前很显摆了一番，“阿诀，你瞧，我带来啦，我把灯给你带来啦。”末了，又忐忑问道：“阿诀喜欢吗？” 庄诀小心翼翼地捧着纱灯，如获至宝，灯光映入清眸，宛如星芒映入江河，承着心中不灭华光，“我见过满城烟火，也见过火树星桥，都不及纪棠赠我的这盏桃花灯。” 裴纪棠喜笑盈腮，凝视着庄诀眼中那一点光芒，“常行黑夜里，便需要光。” 将桃花纱灯送入梦中后，裴纪棠便让人在拔步床边置了个与床齐高的木架，悬灯于架上，并在每日入夜后点烛，整晚不熄。 从那以后，裴纪棠便常常将所见景物带入梦境，与庄诀同观，仿佛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于世间的一处秘密之地，仅二人知道。 两人在彼此的陪伴中长大，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小时光，直到裴纪棠十六岁那年。 一晚，庄诀如往常一样入梦为裴纪棠打跑妖怪，在庄诀兴致勃勃地同裴纪棠分享从别处听来的奇闻趣事时，明显觉出裴纪棠兴味索然，浑不似以往那般兴趣盎然，似有心事。 庄诀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开口询问，可在看见她闷闷不乐的神情时，便又将话吞回腹中。 末了，庄诀又像往日那样举起手掌，欲与之击掌，约定次晚再见，可裴纪棠却迟迟不伸出手，似有顾虑。 庄诀放下手，关切道：“纪棠，你不开心吗？” 裴纪棠唇角微微上牵，苍白无力的笑容里有一丝悲凉，“从此以后，我无梦可做了。” 庄诀大惊，一股惧意袭上心头，“为何？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裴纪棠摇摇头，“遇到你的这十年里，我已经做完此生所有的美梦。” 庄诀连忙拉住裴纪棠的手，那副紧张的模样，好似一个眨眼，身前人便会消失无踪，“纪棠你莫同我玩笑啦，我怕。我们立过誓，我要永远保护你，我不想头发掉光，一辈子不长。” 裴纪棠仍如往日那般温声细语：“到今日，便是永远了。” 庄诀当时急眼，“才十年，哪算得上永远。” 裴纪棠伸手抚上庄诀面颊，目光如水温柔，“阿诀，今生不甚安平，也太过仓促，只期来生遇见你时，能问你个别来无恙。” 庄诀心中渐生不祥之感，仿佛即将失去眼前之人，连忙将裴纪棠拥入怀中，“纪棠，今生还长，何以此时便谈来生？” “再见了，阿诀。”裴纪棠辞气中是道不尽的恋恋不舍。 庄诀正要再言，却猝不及防被裴纪棠一掌推开，她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随着笑意逐渐模糊，梦境刹那消失。 奈何梦貘生来目不可视，唯有在梦中方得以见物，且只能于夜半出没，鸡啼后不久便会陷入沉睡。 是以，庄诀一时半会儿无法弄清究竟发生了何事，正惶惶不安时，又闻一声嘹亮鸡啼，只得先行离去。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子夜时分，庄诀意急心忙地跑到裴纪棠家中，却并未嗅到噩梦之息。 并且，今夜的裴府，不似往常那般悄寂。 平日夜半子时，整个裴府都万籁无声，而今夜却脚步声、说话声不断，甚至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庄诀目不可视，只能依稀从谈话中听到似乎府中有人去世，但未听出究竟是何人。 其实，到这时，庄诀已有察觉，只是他不愿深想，在未明定之前，始终抱着一丝侥幸，裴纪棠应当尚未入睡，故而无梦可寻。 或许应该再等等，再等一个时辰，也或者两个时辰，总之耐心等下去，定能等到。 可是，直至鸡啼，庄诀也没能等到裴纪棠的梦。 隔日夜里，庄诀没有如昨日那般执着地去等裴纪棠的梦，而是进入裴府其他人的梦中，在连续出入好几场梦境后，庄诀终于在梦里探知清楚，正中他所虑，府中过世之人当真是府上小姐裴纪棠。 也是这时，庄诀才知，裴纪棠自小体弱多病，极易吸引邪祟，所以才导致整晚整晚地发噩梦。 在庄诀满心以为能与裴纪棠相伴至老时，实际上她早已油尽灯枯，拼力在生命将尽时入梦与他告别，而她也再未从最后一场梦里醒来。 裴纪棠的突然离去，于庄诀无异于天摧地塌，一颗心好似被毫不留情地剜去一半，鲜血淋漓，痛楚彻骨。 曾立誓永远保护她，十年间，庄诀从未有一日食言，也早已将这份誓言当成毕生使命。庄诀坚信，裴纪棠并未离去，只是自己没能再找到她的梦境。 遥忆初见，在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面前，她瑟缩地蹲在墙角，宛如一只被狼群围住的小兔，没有保护自己的爪牙，只能闭眼捂耳，任由妖怪猖獗嘶吼，独自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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