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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庄诀那时便已生护她之心，他本就以噩梦为食，即便不立誓，也实无袖手之意。 一想到向来胆小的裴纪棠正受噩梦纠缠之苦，庄诀便觉焦躁不安，渐入狂态，每晚提着桃花纱灯进入各人梦境，发疯一般地寻找裴纪棠身影。 在悲恸的驱使下，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庄诀久未寻入裴纪棠梦中，急愤之下，竟开始毁人美梦，并造以骇怖之极的噩梦代之，令做梦人疲惫不堪，精神萎靡。 直到有一次，庄诀提灯入梦时，梦境之主竟问：“你是庄诀？” 庄诀顿觉奇诧，“你知道我？” 那人道：“数月前，我梦见过一位提灯的姑娘，她在找一个名叫庄诀的人。那姑娘说，那人提着和她一样的灯，若我梦见，便告诉此人，她一直在原地等他。” 庄诀一听，迅即闪出梦境，迫不及待地回裴府寻梦。 十年雷打不动的入梦相伴，行往裴纪棠房间之路早已烂熟于心，虽已许久不入裴府，但庄诀依然轻车熟路地来到裴纪棠房间，凝神四嗅，身子忽地一震，正是别失已久的熟悉，瞬即化烟入梦。 梦里，花天锦地，华灯璀璨，是裴纪棠曾带入梦中的灯会之景。 一位身着点珠华裙的妙曼女子立在熙熙攘攘间，手提一盏桃花纱灯，看着庄诀，笑靥如花。 突然，“嘭”地一声，一束烟花在夜下绽开，引得众人纷纷举目而望。 随着烟花一束连着一束升人夜空，黛墨洇染处，瞬时流绚溢彩。 庄诀走向裴纪棠，二人手里均提着桃花纱灯，眸心映着满城明焕，与彼此。 在岁月仿佛静止的默然对望里，眼梢唇畔的笑冉冉勾勒出过往的百态千姿。 裴纪棠软软开口：“阿诀，思我吗？” 庄诀眼中似噙一池潋滟金波，启唇便是动人之情：“萦肠惹肚，满心皆你。” 信步于华灯烟火下，一是谢女，一是檀郎，每行一步，地上便长出一株相思子，在二人身后结出一簇簇似火红豆。 临终前，裴纪棠双眼已经难以视物，所能看及只是一片烟雾蒙蒙。 她躺在病榻上，握着母亲的手含泪恳求，房中一应物什皆可随意处置，除开桃花纱灯，三年之内莫要扔掉，也别移走，她在人世间最后一丝眷恋皆系于此。 母亲答应后，她才终于放心闭眼，微笑离去。 寿数尽后，裴纪棠对庄诀的不舍之情太过浓厚，属实不愿这般满心挂碍地去走渡冥峡一遭，遂寄魂于桃花纱灯内，每晚在形形色色之人的梦境中穿梭，寻那同提花灯之人。 庄诀为留住裴纪棠，便在自己脑中造出一个梦，将裴纪棠房中的桃花纱灯一并纳入梦境之中。 从此，庄诀所在之处，皆有裴纪棠相伴，二人立誓永不分离。即便后来无端进入九重幻境，二人也毫无怨言，只要彼此未分未离，何处青山不是家。 二人虽被困与世隔绝的幻境里，却将幻境过成了世外桃源，乐得逍遥自在，不久之后便结琴瑟之好，活似一对神仙眷侣，不知枯燥为何物。 但彩云易散，一个自称孟不怪的人再次遮挡住二人之间的那抹阳光。 孟不怪一出现，二话不说就对裴纪棠使出一掌，将其击成重伤，随后冷冷留下一句：“只能活一个。”说完便扬长而去。 裴纪棠当场便欲自绝，庄诀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住，心疼地道：“纪棠，别行无益之事。” 裴纪棠急声道：“阿诀，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可你还活着，还能活很久很久。” 庄诀一手搂着裴纪棠，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纪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命早已与你同系一脉，你若死，我又焉能苟活？” 裴纪棠悲叹道：“我们被困死在了这里，又能如何？” 拨开浓雾才发现，幻境终究是幻境，永远也成不了世外桃源。
第321章 一尺红尘（一） 俄而,桃花纱灯的光一熄，在片刻悄寂无声的黑暗后，厅内灯烛蓦地蹿上火,整个偏厅霎时恢复亮堂。 只见厅内四人形色各异，皆沉默不语。 庄诀，只手扶额,小片暗影之下,眼底泪痕犹然可见。 九夭和苍驳脸色则十分阴沉，宛如乌云蔽日。孟不怪身影入眼之时，瞬间点燃两人心中怒火，苍驳更是捏紧拳头,额头青筋暴起,眼中恨意滔天。 青扇公子神情凉淡如水,对孟不怪的厌弃之心丝毫不浅于庄诀，直将孟不怪视作狐鼠狗彘，且不及之。 静默良久,庄诀突然发出一阵阴煞煞的怪笑,笑着笑着却又禁不住嚎啕大哭,“我们只想厮守，别无所求,为何要来无情拆散？” 九夭压下情绪,不动声色地道：“在这幻境之中,逃不开一个恨字,你若无恨，他便施手段叫你生恨。” 庄诀脸上宛如风云变幻,时哭时笑,“我恨与不恨,有何损利？” 青扇公子冷声道：“于策局之人而言，损利颇巨。” “任凭磨折，我只要纪棠，只要她。我们已是一体，只有同生共死，断无独活之机。”庄诀坚毅的目光犹如一座无可撼动之山，言语掷地有声，叫人听出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来。 九夭问道：“裴姑娘现在何处？” 庄诀轻轻地抚摸桃花纱灯，爱不释手，“纪棠伤重，我以灵息将她三魂养在灯内，才未至灰飞烟灭。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庄某在此恳请三位，助我们离开幻境。” 九夭不答反问：“兜规城可是梦境？” 庄诀道：“不止兜规城，此间各地，皆是梦境。” 九夭又问：“天明入村，夜时入城，有何缘故？” “兜规城之外的其他地方，是由无数人的梦境相拼连而成。”庄诀耐心予以汤雪，“若非梦中人，行经各处便不能随意而动。梦中是白日，便只能白日行入。梦中是酒楼，便须经酒楼而过。” 九夭一言以蔽之：“所以通往兜规城之路，是由千百个梦境连成。” 庄诀颔首道：“正是。” 九夭满是不解，“何故如此费周章？” “孟不怪出现之前，一切都是花好月圆。”一提及此事，庄诀便怨气满腹，一脸的黑云压城之色，“我只恨不能杀了他。” 九夭口气平淡地道：“孟不怪已经死了。” 庄诀惊得仿佛要从椅子上跳起一般，旋即看向少言寡语的另两人，求证似得地问道：“他死了？” 苍驳郑重地点点头，青扇公子也严肃认真地道：“属实已死。” 得证后，庄诀不由得大笑起来，身上每一寸肌肉都似在拊掌欢叫，“死了，他死了，他竟然已经死了……” “孟不怪作恶多端，结下的可不止庄兄这一桩仇。”九夭的目光落在庄诀怀中的桃花纱灯上，若有所思。 “死了便好。”庄诀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激厉谈辞像是指天诅咒，恨怨极深。 九夭不紧不慢地道：“我们可以助庄兄和裴姑娘离开幻境，但有个条件。” 话落，苍驳和青扇公子不约而同地望向九夭，甚是好奇。 庄诀的澎湃之情逐渐平缓下来，眼睛盯着九夭面庞，“请说。” 九夭意态从容，吐辞如风：“若庄兄肯授鄙人控梦之术，我等必竭尽全力襄助庄兄。” 庄诀神情倏然僵住，“控梦术乃我梦貘一族与生俱来之能，如何授之？” 九夭紧追不放：“庄兄只需考虑，肯还是不肯。” “区区控梦之术，授于兄台又有何妨？”庄诀对此浑不在意，只要能与裴纪棠离开幻境，一切无碍性命之物，他皆不吝。 九夭闭眼凝神，龙吟顿起，赤龙自眉间一飞而出，盘旋两圈后，落地伏在九夭身前，鼻子里不断地“哼”出白气，温顺地将头伸向九夭。 九夭手抚龙顶，半晌后，轻轻落掌一拍，赤龙当下首委于地，眼睛沉沉闭上，状似入寐。 “庄兄可知听世城？”九夭状似无意地一问。 “听世城之名如雷贯耳，但也非常神秘，只见城寻人，不见人寻城。”庄诀感怆不已，“未带纪棠找到听世城之门，乃庄某毕生大憾。” “听世城只容妖，不容阴魂。世上阴魂，唯有渡冥峡才是归宿。”九夭以劝说的语气道：“此事上，庄兄可别再继续糊涂下去，一错再错。” 庄诀默默无言，不置可否。 九夭又朝青扇公子使了个眼风，青扇公子立即心领神会，开口道：“阁下难道要一直置裴姑娘于险境之中？” 质问如箭，直刺庄诀心脏，须臾，他声沉沉道：“我能保护纪棠。” “当真能保护，也不至于叫孟不怪伤去。”青扇公子谈锋犀利，不给庄诀留半分颜面。 这是庄诀最为自责之事，每每提及都令他心如刀割。 青扇公子声音陡然拔高，语带责备：“不离不弃岂是盲目将对方留在身边？阴魂始终难现于阳光之下，梦境再绮丽，终究只是虚幻。最重要的是，魂灵所受之伤永远无法愈合，只会愈加脆弱，后果不堪设想，阁下敢赌？” 一席话令庄诀连冒冷汗，颤抖着手执袖拭额，他显然未料到，后果竟会严重到令他难以承受，吃吃地道：“我……我……” 九夭对青扇公子点点头，而后接过话：“庄兄，切莫走到反水不收、后悔无及的地步。” 心中美好愿景乍然破碎，九夭和青扇公子联手撕毁了庄诀苦心绘出的那幅美满丹青，使其不再沉醉于自己一手构筑的虚无缥缈之中。 庄诀微微俯首，腮颊轻轻靠着桃花纱灯，愁眉不展，内心无比挣扎，不想与心爱之人分离，却无能护她永远不受伤害，一时陷入取舍两难的境地。 见庄诀开始犹疑，青扇公子一改方才犀利，苦口婆心地道：“轮回是让魂灵新生的无二之机，今世所受之伤，终将被轮回平愈。” 良久，庄诀抬起头，终于将视同至宝的桃花纱灯放在一旁，“恳请赐教。” 九夭伸出一只手，桃花纱灯倏地飞入手中。 庄诀心头一紧，整个人当即前倾，双掌不由得紧握成拳，神情万分紧张。 九夭将桃花纱灯托在掌上，将庄诀下意识之举略作玩味后，明知故问：“庄兄在担心什么？” 庄诀讪讪地松开拳，“我只是……有些心慌。” “阁下以为，听世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城主如何？”庄诀正是惴惴不安，青扇公子却顾说他事。 庄诀不假思索地道：“城主九夭建听世城，以其深仁厚泽庇护天下良善之妖，可见其不同流俗，心怀慈悲。” 青扇公子笑笑道：“既如此，阁下还有何可担心的？” 这话将庄诀听得一头雾水，“庄某不太明白。” 青扇公子伸手朝九夭一比，“这位就是听世城城主，九夭。” 庄诀惊得目瞪口呆，只觉难以置信，“诚然不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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