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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夭模棱两可地道：“敢赌吗？” 庄诀斩钉截铁地道：“事已至此，我赌。” 九夭笑微微，“赤龙无梦，庄兄堪造之？” 得听世城城主之请实是千载一时，庄诀不由得精神振奋，“一试方知。” 九夭随口道：“便造个类同于兜规城的梦罢。”顿了顿，又道：“控梦之术，可在造梦之时教授，本尊自有修习之法。” 庄诀抱拳，“是。” 在座三人皆初次观梦貘施控梦之术，遂饶有兴致地盯着庄诀，一眼不眨。 庄诀从座上起身，缓步走向赤龙，在赤龙旁边蹲下，放掌于龙首之顶，闭上双目，忽地一下，化作一团白烟，随即扎入龙首之中，消失不见。 少焉，业已沉睡的赤龙冷不防“哼”了一息，眼皮动了动，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食顷，白烟活似离弦之箭般自龙首弹出。 庄诀变回模样后，竟见其脸上挂伤数道，乌丝、衣衫均有灼烧之迹。 三人一惊，青扇公子连忙走到庄诀身旁，将之扶起，“发生了什么？” 庄诀抹开嘴角血迹，看向赤龙，“赤龙太过凶猛，在梦里也如此好斗。” 九夭眉宇叠叠，言语之中歉意十足，“是本尊考虑不周，属实未料到它能在梦中伤人，你伤势如何？” 庄诀面色舒然，“劳九城主担心，不才区区小伤，不消两日便可好全。梦已造好，与兜规城大同小异。” “好。”九夭顺手将桃花纱灯递还给庄诀。 “九城主，这……”庄诀先是一愣，继而满心惶恐，僵着一双手，不知所措。 九夭语气平和地道：“控梦之术，本尊业已习得，自当信守承诺，带你二人离开幻境。” 庄诀这才安下心来，接过桃花纱灯，捧在手里，抚了又抚，瞧了又瞧，大有合浦珠还之喜。 九夭笑了笑，俯首贴于赤龙耳畔，只见唇动，却不闻其声，末了，酣睡的赤龙发出“哼哼”两声以应。 九夭用手摩挲着一对龙角，“带裴姑娘入赤龙之梦罢。” 庄诀一喜，连忙道：“请九城主容不才片刻，有一物，不才须带走。” 青扇公子眉棱一挑，“哦？何物如此要紧？” 庄诀指向门外，“纪棠。”收回手后，又接着道：“整座兜规城，除开我手中这盏灯，唯有她不尽是虚幻，是我取桃花灯灯芯幻成。” 三人均恍然大悟，青扇公子道：“所以那位裴姑娘才灯不离手。” 庄诀颔首道：“正是此因。” 说罢，庄诀移目，紧闭的房门轰然洞开，“来人。” 话音一落，只见方才奉茶的小厮紧跑着入门，躬身立在门口候令。 “去请裴姑娘过来。”即便只是化成裴纪棠模样的灯芯，庄诀在言语上也不失客气。 片晌，裴纪棠提灯而入，朝庄诀欠身行上一礼，随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听候指示。 庄诀动了动唇，却欲言又止，夷由良晌，最后只是一笑，伸手遥遥一点，裴纪棠瞬即变成一段焦头灯芯，飞入庄诀掌中。 庄诀将灯芯归回桃花纱灯后，朝三人舒心一笑，转即化作白烟，没入赤龙之首。 九夭双指触额，“回。” 赤龙霎时飞回额间，九夭聚神凝气，双手捏印，阖目之时，庄诀在赤龙脑中造梦的情形一一浮现，仿佛亲眼目睹那般。 造梦好比绘画，同一片景胜，绘画往往容易添加画者私情，而造梦更能还原目之所见。 再次睁眼时，九夭已习得控梦之术。 青扇公子走近两步，“九城主似乎有意带庄诀回听世城。” “没错。”九夭解开手印，起身离座，“梦貘天生无情，喜恶随心，倘若被捕，只会宁死不屈，所以从未有人将梦貘驯服成功过。而庄诀实属例外，他对裴纪棠情深似海，极易遭到利用，所以绝不能叫他落入清淮手里，否则必将成为一个大麻烦。” 青扇公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还剩最后一重幻境了。” 二人交谈之时，苍驳默然拾起掉在地上的桃花纱灯，拎在手中端详，离开裴纪棠的桃花纱灯，果真不再有光。 俄而，桃花纱灯如烟云般消散，苍驳抬首一望，兜规城正一点点消逝，宛若海市蜃楼，光隐则没。 “苍兄。”九夭在苍驳身后唤了一声。 苍驳收回停在空中的手，回首看向九夭。 九夭走上前两步，与之并肩而立，笑笑然道：“终于到第九重幻境了。” 苍驳抬手握上后虚剑，心里也不禁叹出“终于”二字。 偌大的一座城池，花市灯如昼，不过一息功夫便消失地片影不余。 兜规城消逝后，跃入眼中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焦土，一地的草木灰和无数黑乎乎的树桩向来人昭示着此地曾遭大火焚燎，而今已是寸草不生。 青扇公子一脚踩上焦土，几步之后，鞋面便沾满黑泥白灰，“到底是多大的火，烧成这副模样。” 苍驳也微拧眉头，大火留下的焦味弥漫在空气中，经久不散，一呼一吸之下，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灼过一般。 “这场火……”九夭折身捡起脚边一根几乎烧成炭的木段，凝眉沉思，似有一点记忆在脑海深处跃跃欲动。 青扇公子引首望向远处，“九城主知道这场火？” 九夭随手扔掉木段，又吹落沾了满手的黑灰，道：“千百年来，如此剧烈的焚山之火实在不少，但要说最诡异的，莫属于四千年前，宋夫山那场大火，烧了整整十年，雨浇不熄，雪压不灭，山中生灵尽亡火中。” 那场十年不熄的焚山大火，苍驳略有耳闻，而关于那场火的风闻更是千奇百怪，多为怪力乱神之说，可到底真相如何，无人得知。 宋夫山之火，青扇公子更不陌生，只因宋夫山原是松族生长之地，而那场大火过后，原本兴旺的松族，最后只剩得青扇公子一人了。 青扇公子一折一折打开乌骨扇，心中五味杂陈，“若非这把乌骨扇，我恐怕也逃不过那一劫。” 九夭看了青扇公子一眼，“倒是甚少听你提及从前事。” “早已蛛网尘封。”青扇公子纵目四望，突忆旧事，不免生出一腔感伤，“而今也算重回故地，可我却瞧不出半分宋夫山的模样。” 九夭语气平和地道：“这般倾颓模样，瞧不出也不奇怪。” “不知今日能否为那场大火寻出个实情来，也好给一山的无辜生灵一个交待。”青扇公子面容平静得仿佛自己只是那场大火的局外人，与后世求索真相的那些耳闻者一样，仅出于同情和好奇。 苍驳看向青扇公子，认真地冲他点点头，神情十分笃定。 青扇公子对其报以一笑，以示感激。 正在这时，黑漆漆的树桩上突然抽出一个个嫩芽，紧接着，一株株青草也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焦黑的宋夫山开始焕发出青翠的生气，宛似一道创伤的愈合。 一座死山无端涌出生机，在幻境之中，并不一定意味着幸事，此乃三人历经八重幻境后，所得出的共识。 九夭眸光一寒，“宋夫山活了。”
第322章 一尺红尘（二） “宋夫山突然活了,”青扇公子不由忖测：“难道是因为我们？” 九夭摆首道：“不尽然。” 苍驳行至九夭身前，执剑在地上写道：境主是谁？ “尚且不知，就连火烧宋夫山十年的罪魁祸首都无从知晓,境主便更是毫无端倪。为今之计，只有找。”前八重幻境，九夭对境主及其所历之事皆知之甚详,犹如亲见,而关于第九重，他却不甚了了。 一簇簇的鲜绿漫山滋长，新草带出黄泥，树桩褪去炭衣。没多久,焦黑的宋夫山便呈斑驳陆离,不复方才沉沉死气,处处都洋溢着新鲜和生机。 断桩抽新，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似带着拔山之力,朝天而生。 随着枝叶扶疏,芳草蓠蓠，仿佛不过眨眼功夫,宋夫山便已万象更新,恢复大火前的蓊郁苍翠。 宋夫山多松树,骨立如针,叶聚如云，其性坚贞不移,其气刚毅劲韧,别有一番道骨仙风。 青扇公子立于此间,心情复杂难言，举目四望，依旧是那一座巍峨青山，竟不见半分被火燎过的痕迹，仿佛从未有过那场大火，所有穿心的伤痛不过是庸庸之人噩梦一场。 随着宋夫山原貌重现，虽明知一切皆是幻象，但对于生长在宋夫山的青扇公子而言，仍不免触景伤情，感怀至深时，他双手恭敬地捧着乌骨扇，举过头顶，折膝跪下，垂首潸然。 风和日暄，娇云弄暖。 一只蚂蚱忽地自草丛里弹起，眨眼又落回草丛。 接着又听见蛇行的“嗦嗦”声、金蛉子的“嚯嚯”声、蜜蜂的“嗡嗡”声、知了的“吱吱”声以及飞雀的“叽叽喳喳”，所有的声音交在一起，织合成一支生命的颂歌。 任是幻境再逼真，可终究只是空中楼阁，青扇公子深深嗅了一口泥草香，片刻的眷恋后，毫不迟疑地收起情绪，揣扇起身，脸上有如吹皱的湖面刹那恢复平静一般，不见一丝涟漪。 此时的宋夫山，天高云淡，风光绮丽，是一派静好，身处其中只觉怡情悦性。 青扇公子行到九夭身边，“九城主，不见有异。” 九夭的脸色却不如天气那般明朗，长睫之下，一片阴晦，“在九重幻境，不见有异便已是异常。” 青扇公子焦愁不已，“这境主故意卖弄神秘，实在无从着手。” 九夭凭松长眺，凝眉思忖，“容本尊好好想想。” 宋夫山的景致固然美不胜收，但苍驳始终隐隐有觉，山中好似萦绕着一种令他感到熟悉的氛息，琢磨少时，用剑在地上写道：可曾有过战事？ 苍驳多年在战场杀伐，对流血漂橹的兵戈相斗之地有一种独特的感应，似乎战兵拼杀之气已深融于泥土之中，不因时泯。 青扇公子略一回忆，颔首道：“有过，有一支兵队被逼入宋夫山，苦战一夜，最终全军覆没，而唯一活下来的女将军在被擒之前于一棵老松下拔剑自刎了。” 苍驳心道“果然”，随即又抬剑落字：哪棵？ 青扇公子四下里一望，最后朝西边一指，“就在那棵弯脖树下。” 苍驳顺着青扇公子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块突岩边，生着一棵粗干的弯脖松，比四周紧挨着的松树要高出一大截，即便只是匆匆扫过，也能留影入眼。 苍驳当下举步迈去，不明就里的九夭和青扇公子也立即跟足而行。 来到弯脖松下，三人一眼便瞧出殊异，只见此树树脚处仅有零星的几株草芽，全然不同于其他松树下绿草之丰茂。 草芽之间又零零落落地卧着几枚黑灰灰的卵石，苍驳俯身拾起一枚卵石，凑到鼻尖下，在石头上嗅出一股焦味儿，继而又用指腹在石身上一摩挲，当即抹下一指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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