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说完谢檀昭怀有身孕的那番话后,雪衣道君只是片刻的怔松,回过神来之后,就像是落入一粒石子的潭水一样恢复了平静。 “繁衍后代乃是寿命短暂的凡人才会有的愿望,既修长生久视之道,又怎会在乎血脉绵延?” “你似是想以此让我怜悯谢檀昭之死,但若是我真因此而动容,我所怜惜的,到底是她,还是那个带着我血脉的孩子?” “修道先修心,岚烟,你修道千年,修的难道是一颗凡人之心吗?” 当世之人,几乎都有一个共识。 那就是天枢道君乃这一代修士中,最有可能飞升成仙之人。 不仅是因为他修为绝世,还因为他生来一副悲天悯人菩萨相,双眸剔透若琉璃,似宫观寺庙中的圣洁神像,注定不会被红尘纷扰牵绊。 可今日师岚烟听了天枢道君这番话才清醒的意识到—— 木雕泥塑的神像尚有悲容。 但天枢道君他,是没有心的。 在师岚烟胸腔中燃烧了千年的那颗恋慕之心,被这几句话彻底浇灭。 她又想起了那个曾经以凡人之躯跋涉千里,一步一步走到凡人难以企及的仙境宫阙前的少女。 多情总被无情恼。 师岚烟想,今后她或许依然会仰望天枢道君那世人难以企及的修为,与睥睨众生的道君威仪。 却绝对绝对,不会像谢檀昭那个傻瓜一样,真心实意地喜欢他了。 师岚烟站在窗边,看着昆吾提亲的队伍渐渐消失在云的那头。 良久,师岚烟垂眸看着手中杯盏,微微倾斜,将杯中酒酿尽数倾倒在地。 - 夜幕如墨,乌云蔽月,提着一盏琉璃灯的摇光君穿行于漆黑竹林中。 被浓稠夜色包裹的琉璃灯只能照亮脚边,但他的步伐却并无犹疑,似乎这条路早已走过许多遍。 风过疏竹,灯火摇曳了一下。 摇光君的脚步蓦然止住,再垂眸一看,手中琉璃灯毫无征兆地断了线,在一旁青石上砸了个粉碎。 “好险。” 摇光君不咸不淡地感叹。 “差点被切断的就是我的脚了,天枢,被师岚烟那丫头退了婚就如此生气?” 他自然知道天枢道君不会为此事生气,不过只是说来阴阳怪气一番。 但当他身形灵活的绕过林中剑气,朝着不远处的身影走去时—— 一阵晚风吹散乌云。 月色皎洁,照亮林中端坐石台的身影。 摇光君敛去笑意,有些错愕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这是……” 淡金色的剑影纷乱如簌簌落下的竹叶,无规律地在雪衣道君的周身以极其危险的速度纠缠,几度有失控的剑影分.身刺破他衣襟,在他身上留下细密血痕。 摇光君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念剑。 一念剑。 一念剑。 剑如其名,在于心念归一,登峰造极。 被世人仰望的一念剑,每次现世,都只见执剑人如抽刀断水,白虹一掠,出剑从无花招,一剑可定乾坤。 那是剑意的极致,是剑道第一人淬炼千年的剑心。 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什么? 摇光君走神片刻,一道剑意带着铮然剑鸣霎时便削掉他几缕头发,紧接着又有数道白虹划破夜色,劈面而来。 “天枢!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 摇光君没有察觉到杀气,说明这几剑这不是天枢道君的本意。 但这却更加可怕。 因为这意味着剑心动摇,剑意失控,一个剑修若连自己的剑都无法控制,甚至会反过来噬主,修为再高,于修界也不是好事,而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此事若传出去,修界众人会如何看待道君? 他还有资格被天下称作一声道君吗? 就在摇光君拔剑咬牙抵挡时,被失控的一念剑搅乱的风声稍止。 紧接着,在夜色中缭乱飞舞的剑影也终于平稳下来,仿佛一场洪水海啸褪去,留下千疮百孔的残局。 “天枢——!” 见石台上的身影摇晃,如玉山倾颓般重重跌了下来。 摇光君踏过一地碎竹落叶,连忙快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摇光君聪慧,很快就联想到了什么。 “是谢檀昭死后才这样的对不对?” 天枢道君一语不发地将他推开。 一贯如春风化雨般温润的面庞,此刻神色也淡了下来,显得愈发寡冷无情。 一念剑的剑主,却被自己手中的剑所伤。 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只是残余在身体里,属于谢兰殊的那部分记忆在作怪。” 他冷声道: “很快便能解决。” “解决?”摇光君见他这副独断专行的模样,不由得冷冷嗤笑,“别说得好像你和谢兰殊是两个人一样,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一体两面,你要如何解决他?” 他的掌心贴上胸口位置。 原本平寂如潭水的心,等回过神来时,不知为何填满了粘稠的情绪。 堆积着,越来越多,无论用多少繁杂的事务填进去,也只会被那股浓烈的情绪吞噬、焚烧,最终如野草燎原般,蚕食他的所有思绪。 ……无法消失。 心脏被攥紧的痛楚,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失。 “现在不就已经解决了吗。” 他面色冷淡地起身,准备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是位于昆吾藏剑楼外的一处竹林,地势颇高,前面有戍守藏剑楼的弟子隔开闲杂人等,使得竹林自然而然成了一处清净之地。 这还是摇光君幼时为了偷懒寻到的藏身处。 他拿这里当做逃学偷懒之地,而天枢道君却将此处当做精心修炼的静室。 摇光君从小就明白,天枢道君会是他们这一辈最优秀的修士。 因为,他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灭常人难灭之欲,若连这样的人都不能成功,天底下就没有能成功的人了。 摇光君敛去平日的戏谑神色,难得肃然道: “你明日不可去闭关。” 如果是从前的他,摇光君自然相信,他可以只靠自己就能解决剑意失控的问题。 但现在—— “此时我已有决断,不需再议。” “可以闭关的地方那么多,选择去琅嬛福地闭关就是你的决断吗?” 竹林万籁俱寂,月辉洒在被剑气斩断的伤痕上。 天枢道君眼睫低垂,并未说话。 摇光君见他这不温不火的模样却生出一股无名火: “别装了天枢,你修的是成仙之道,可你大道未成,不过肉.体凡胎,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吗?谢檀昭死了你难受可以直说,你我二人相交千年,难道还怕我笑话你不成?” 冷若琉璃的眸子遥遥落在不远处,藏剑楼外那一株小小的、凋零的梅树上。 已不再是开梅花的季节。 这株梅树,也不会结出什么梅子。 他想起尚在云梦泽时,谢檀昭便很受小孩子喜欢,有时两人手牵着手去田间巡查秋收,刚至田坎上,就能被一群小孩子团团围住。 ——要昭昭姐姐举高高! 少女对这些孩子的要求无有不应,还会随身带一些蜜饯分给他们,于是愈发有孩子缘。 但谢兰殊却对那些可爱的孩子无动于衷。 ——兰殊,你不喜欢孩子吗? 床笫之间,少女问起这个问题,他却并未作答,只是如水蛇般无声的、紧紧地缠绕着她。 他不喜欢孩子。 不喜欢一切能分走她心神的东西。 ——可是我好喜欢小孩子。 少女脸颊娇艳如红梅,眼中波光潋滟。 ——谢兰殊,等下一次梅树结了梅子的时候,我们就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吧。 记忆如潮水褪去,他的眸光静若深潭。 “我只是觉得可怕。” 摇光君听了这话有些困惑。 只不过是伤情一场,有什么可怕的? “师岚烟说,她死的时候怀有身孕,这几日午夜梦回,我总会想起此事。” 摇光君万没有想到这个回答,恍然片刻,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谢檀昭怀有身孕而死,觉得遗憾或是痛心都正常,他为何会说——觉得可怕? 摇光君这样问出了口。 “因为我竟然生出一个念头——” 垂眸拭去剑上血痕的道君顿了顿,刻意纠正道: “是谢兰殊,他竟生出一个念头。” 他的嗓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若是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那该有多好。” 摇光君蹙了蹙眉。 什么叫孩子生下来了该有多好,修仙者向来不重血脉延续,天枢做了几年凡人,竟生出了如此世俗的念头吗? 似乎察觉到摇光君心中所想,天枢道君唇边漾开一抹雾里看花般的浅淡笑意。 “不是因为那种原因。” “只是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种古老秘术,名为子母召归咒——” “他想,如果他和谢檀昭有一个孩子,那么,就能以子为祭品,启动秘咒,换谢檀昭复生了。” 月色溶溶,整个昆吾仙境,都在寂寂月夜中沉睡。 除了摇光君以外,再无第二个人见证这位世人眼中平心持正的道君,以如此平静的神色说出灭绝人伦的疯话。 摇光君曾经觉得。 天枢道君若能沾染几分谢兰殊的凡人气息,肩上的负担才能减轻几分。 现在他想—— 昆吾其他长老阻止他耽于情爱,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先见之明。 - “——师尊!师尊!天亮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破晓未至,整个小剑关都还尚未从夜色中苏醒时,云麓仙府两个仿佛打了鸡血的孩子便已经收拾妥当,整装待发地催促起来。 云麓仙府搬迁的日子定在了今天。 明决道人年纪大了,难免还有几分恋旧,两个孩子对云麓仙府这些死物却并没有什么留恋,反而将举宗搬迁当成了郊游踏青,从定下的那一天开始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了。 “不急不急……让师尊再睡一会儿……” 昭昭困倦地翻了个身。 昨夜她做了一个被蛇缠住的噩梦,被梦魇搅得睡不踏实,天蒙蒙亮才刚睡一会儿。 但曜灵和容与两人盼着这一天盼了那么久,心都已经飞了,那有那么容易放过她。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 昭昭只听两个孩子离开房间的脚步声,还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了,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又听到两人折返的动静。 “师尊师尊,太阳都晒屁股啦。”容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原来师尊也会赖床,羞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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