褴褛的衣衫上满是黑紫色的血碴,那是结冰的血液,颗颗粒粒,把伤口和薄薄的麻布黏在一起。 用稍显慌忙的动作把地图塞回绑紧的袖口,尹双赤压了压被风吹歪的大帽。 左手虎 口压住鞘口,右手反转,而后拔出,横于胸前。 刀刃出鞘。 只消看这个拔刀的动作,便能认出来,这是独属于沉刀派的顿挫。 “按照你们的惯常毒性,我应该原地等你们扑过来,对不对?”尹双赤问,随后又小声接上,“嗯,反正掌门是这么说的。” 这句比刚刚更真挚,可惜对腐尸无效。 年轻的刀客皮肤稍暗,大帽把卷曲的前发压在额前,后颈长发用细绳低低捆起,中原少有这样的发式。浓眉星目,琥珀瞳孔,睫翼如鸦羽,长身临风,倒像是从西凉边境而来。 “啊啊!”这是腐尸的回答。 它们抖落一身雪花,咆哮着飞扑。 “好吧,果然没错!”尹双赤的语气有些蒙对试题般的释然。 腐尸一只腾空,两只双双踩着厚雪爬行而来。他双手握住刀柄,一脚一踩地上那两具爬虫,而后转身落地,抬臂挥刀。 寒光闪过,紫血喷溅。 刀刃削过脖颈,头颅应声滚落雪地,流出一路秽物。其中一具原本就折断了胳膊的,更是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似乎是由于在乱石堆后躲藏了太久,所以这三具腐尸的肢体极为僵硬,飞扑时,几乎是直着身子,硬生生蹦过来的。中途不知是绊了一跤还是什么,便笔直地腾飞在半空。 横刀斩首。 “以刀斩其首,然后是放血归渠。”他默念。 尹双赤低头看了一眼沾上粘稠血迹的刀,蹲下身,把刀刃贴在洁净的雪地上好好擦了一番,才插回刀鞘。 雪原平整,但四处寻找一下,还是能发现被雪覆盖的渠道。 那是血渠,自鸢雪之后大兴土木修建的,以临京城背靠的沸雪山为中心,像经脉一样,从四面八方通向那座终年雪山。据说在斩杀腐尸之后,必须得把腐尸的血液归入血渠,以这样的方式来慰藉沸雪山上的神灵,乞求不要再降下鸢雪。 腐尸断裂的伤口正不断流出粘稠的黑紫色血液。尹双赤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勉强拖着那三具沉重的尸体,把它们靠在血渠旁边。 一点一滴,血液滚进去,并不结冰,反而变得滚烫,开始顺着血渠流淌。 放下心来,尹双赤站起身。 雪小了许多,但朔风依旧。越是空旷的地方便越冷得厉害,天色逐渐晚去,必须得找个能遮挡风雪的地方落脚。否则还没等进临京城,估计就要冻死在这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岭了。 想到这里,尹双赤有些后悔。 或许应该在前一个驿站歇脚的时候,就听从那家店小二的建议就店睡下,等到风雪停了再上京。 光顾着心急赶路,谁知道这城郊宛若死地,别说人迹了,连豺狼虎豹都没有,一路上遇见的最接近活物的,就是刚刚那三具腐尸。 然而,腐尸并不是活物。 鸢雪覆盖之处,从来就没有活物。 向前走了几十步,尹双赤停下,复又回头看向那三具腐尸放血的地方。 如同雪地长了一颗丑陋的痦子。 他紧了紧腕带,单手握刀继续走。 眼前,隐隐约约的松柏林再次出现。 雪地里大多是这种树林,高瘦古怪的树干,针叶被厚雪层层压下,好像被掩埋在雪地里面的那些腐尸又站了起来,举着枯瘦的双手,变大,再变大,立在雪地眼睁睁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虽然此时的行人只有自己一个就是了。 他开始疑心掌门让自己一个人带刀上临京城,是不是单纯想摆脱一个累赘。并且是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纯良无害,养着没坏处,多吃一粒米又嫌浪费的累赘。 可是看师门那些人的反应,似乎众人都很眼馋这个累赘的名头。掌门力排众议,将这把刀放在自己手上,又把那块鬼画符的地图交给自己,并且亲授大累赘的名号。 马屁股一拍,就这么开始上京了。 可惜那匹枣红马早在上上个村庄时,就被贼匪趁自己睡觉之际割绳劫走。要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徒步行走在二尺雪地里的境地。 江湖侠客徒步漂泊多风流,但是能骑马还是骑马更好。 冷风如刀割。尹双赤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并没有触觉。 既感觉不到脸颊的存在,也感觉不到指腹的存在。简略而言就是全部冻麻了。 “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他低声念着,并且重复着这一句,既忘了前段,也忘了后段。 在这空荡、平整过了头的雪原,越是自言自语就越觉得应该及时闭嘴为好。 呼出的白气飘散在空中,让人觉得那是体内剩余的性命,散一缕,就少一缕。 天地交界处,暮色逐渐浓厚。淡淡的月牙悬垂在旷野之上,零落的星辰露出恍惚的影子。 咳嗽一声,尹双赤将刀仅仅抱在怀里。 这样的话,如果真的在这片雪地里活生生被冻成冰棍,等到被师门的人发现时,看到怀中抱刀的姿势,他们说不定还能为此流出几滴感动的泪水。 是真的有过这么一瞬想法。 等到他开始思考这个想法其中的纰漏,比如师门的人究竟会不会大费周章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找自己这么一具虔诚又悲惨的尸体,无垠的雪原便也就走到了边界。 前方是一处断崖。 尹双赤及时地站住了脚,看着脚尖的雪块石块唰唰落下。 即使被冻得浑身麻木,自幼习武的反应还是让他及时停止了这无休止的重复动作。 而再向远处眺望,临京城的轮廓赫然出现。 “这可真是!我说,这可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啊!” 他瞬间笑出声来,弯腰扶住膝盖大口喘着气,边喘边笑,仿佛胜利在望。 等笑到胸腔疼痛时,尹双赤停了下来,一双星目的光芒也逐渐黯淡: 因为这临京城,也仅仅是“看到了”而已。 望山跑死马,站在断崖上看去,中间相隔的距离少说还要再走两天两夜。 所以尹双赤有些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要那么笑了。 雪原静谧无人,连愚蠢也不会被发现。 慰藉是,从雪原到临京城之间,还散落着一些村庄。其中有一处较大的村庄,其中居住的不知是不是打家劫舍的强匪。 鸢雪之后,城郊的村庄已经空了许多,只要能不声不响地找个有屋顶的破屋,今晚就能捱过去。 他拧了拧手腕,费力踮起双脚在一旁的树桩上来回跳了好几个回合,好让知觉重新回到四肢。 断崖的路不好走,万万不可毙命在这里。 本想把刀扔下去,想了想,尹双赤还是用牙咬住刀带。先把攀着柏树的枝丫,打落上面的积雪,踢了一块巨石下去垫脚。 随后奋力纵身跳到第二块巨石上,接着枝丫的韧性,脚尖一踢石面,纵身落地! 被上面的断崖遮盖,下面的雪也停了。 拍拍身上的雪和针叶,尹双赤拿下用嘴叼住的刀,只觉得牙床有些疼痛。 转身,视野中出现一座庙宇。 庙宇很大,围墙破旧,更有几株巨大的梧桐树从中拔地而起,破开瓦片屋顶长了出来。看上去不知被遗弃了几百个年头,多少个朝代。 先前站在断崖上时被遮挡 ,便没能看到这番景象。 里面隐隐传来孩童的咯咯笑声。 尹双赤当即从头冷到脚。 虽然实际体温已经足够冰冷了,但是当这声音从破庙里传出来时,便顿时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废弃的破旧庙宇,长久无人供奉,神佛离去,凶神恶煞涌进,冤魂厉鬼叫苦连天。在这白昼黑夜之交,阳气散去,能听到孩童的声音,往往是最凶最厉的。 有的没的,道听途说的,话本里的戏曲里的,通通开始在尹双赤的脑子里翻花绳。 然而双腿却没停下。 绕路走是不可能绕路走的,沉刀派出山江湖帮助临朝君主开国一百余年至今,各种根骨灵性的弟子都收过,偏偏就没收过那胆小怕事,不肯随心意闯荡的。 此时把刀横在胸前略显徒劳,不过尹双赤仍然这么做了。 这是为数不多的能让自己安心下来的手段。 “吱呀——” 推门古庙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的门,灰尘和雪一齐朔朔落下。 “坏小狗,思思还想再要一个!” “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这块饼这块饼原本就是姐姐给我的!” “砰!” “摔碎了!姐姐,思思把碟子摔碎了!” 尹双赤茫然地立在门口。 隔绝了风雪,里面的温度要比外面高上一些。光线极其晦暗,尘土在空中飘荡。孩童们的声音是从祭场之后的屋子里传来的。 破庙屋宇四面环绕,中间是一个荒芜的祭场。 停滞,并非是不敢前行。 仰脸,尹双赤和巨大的神像对视上双目。 神像垂下眼眸,嘴角含笑,捻起手指,手掌向上,好像想接住些什么。 她身上披着月白色绫罗纱衣,檀木乌发在侧边盘起。钗上的形状像花朵,也像蝴蝶。 神像一直建到了庙宇的屋顶,二十余尺高。 站在她膝下,匆匆一对视,又触火般匆匆收回目光。 明明这庙宇破旧得如同古物,可是眼前这尊神女像却鲜妍异常,眉目之间有如真身降世。 心跳如擂鼓。 那一眼的震慑,让人丝毫动弹不得。纵使她只是捻手含笑,敛神垂目。 尹双赤紧了紧手中的刀柄,咬紧牙关,从神像脚边快步走了过去。 本不该因如此美丽的神女像而感到古怪。 可她生生立在这里,着实是突兀至极。 祭场中间有一个青铜尊,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覆盖。这里和破庙的氛围才十分契合,都像是不知道多少个朝代前的遗物。 三棵梧桐树,一棵就生长在祭场,另外两棵则是从前方的庙宇里长出来的。 巨大的梧桐树冠,几乎掩盖住了向晚的天穹。 走到这里,尹双赤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 不过很快,他就改变了想法。 因为孩童们没有再吵闹,声音变得嘟嘟囔囔。 这样听来,反而跟什么孤魂野鬼相去甚远了。 说不定是些附近村庄的可怜孩子,借着这个破庙暂住。鸢雪之后,到处都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人。 抱着这个想法,尹双赤定了定神,推开祭场后面的门。 “哦?”小女孩塞了满嘴炊饼,抬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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