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渡挤进了门。 药铺布局狭长,四面墙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药柜。掌柜台后坐着一个细瘦的老头,见孟渡进来,也不问她要什么,而是从柜台中央的签筒中摸出一根签。 老头对照着签文,起身走到百子柜前,自言自语了一阵,抽出一个抽屉,抱出一只方盒回到掌柜台后。 “签上说你会用到这个。” 老头将方盒打开,里头装满了白花花的珍珠。 珍珠并不光滑,却通体泛着珠光,好似某种药粉捏制而成。 孟渡:“这珍珠是……” 老头回道:“这珠子名为‘僵尸散’,作用如字面意思。”掌柜瞄了眼孟渡,担心她小姑娘家听不明白这些,遂又解释道,“用时捏碎,涂抹在兵器或直接撒在僵尸上,能让僵尸化为脓水。” “僵尸?”孟渡重复了一遍,“人死后诈尸了的那个僵尸?” “嗯,不然呢?”老头翻起眼皮,“小娘子是不信老朽的话,还是不信老朽的签?” 孟渡忙道:“非也。” 老头哼了一声,装了一小袋“僵尸散”递给孟渡,说道:“老朽的店开了有大半辈子了,卖出去的药还从未出错过。老朽建议你带上这包僵尸散,免得哪天路遇不测了,束手无计。” 孟渡头一回遇见这样强买强卖的卖家,半信半疑的买下一袋“僵尸散”。 孟渡回到喜轿时,江一木还未到。 她记得江一木的叮嘱,不敢多看那喜轿一眼,在旁边找了个角落蹲下休息。 孟渡回想女人的话。 女人说留仙桥头的花车,幌子上写着“雨落桐花”,但她确信自己那天看到的是“画梅松雪”。 有没有一种可能,每个人看到的幌子都不一样。每个人都会看到对自己有着特殊含义的事物。 孟渡忽觉脑袋昏沉,掐着人中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意识逐渐远去,仿佛天边的飞鸟,愈来愈远,直到消失。 再睁眼时,天地一片白。 她站在一座亭子中,四周群山环绕。一场雪后,万籁俱静。 亭中央的石桌上摊开一张画卷,画卷上几点红 梅刺目。 孟渡心头一动,看向周围的群山,只见苍茫白雪下是挺拔的青松。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身后说道:“画中梅红颜不去,雪中松万年长青。” 孟渡猛然回头,才发觉那声音在自己脑海之中。 “它们并不会因你的存在而昌盛,也不会因你的离去而消融。” 那声音好似梵钟余音,在山间一圈又一圈的回荡。 孟渡一阵心悸,同时也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千年前那个人同自己说的话。 他们约好了一起看画中梅,雪中松,一起赏那永垂不朽的景色。可是她食言了,她一声招呼没来得及打,先一步离开了凡间,空留下他一人。 一眼入戏,两眼入痴——她明明没有盯着喜轿,为何还是落入了这场前世的戏中? 江郎中只告诫她不要入戏,却没告诉她如何破局,好在孟渡不同于凡人,尚存前世的记忆,不至于迷失于一场虚假的幻戏。 孟渡在亭中打转,而周遭的风景一成不变。她顿时生出一个危险的想法。 正所谓不破不立,既然是在幻境之中,生死也就无所谓了。 孟渡毅然决然的踩上亭栏,身下是万丈深渊。她正准备跳下,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 孟渡回头:“江郎中?” 脚下一滑,整个人朝下疾坠。 “孟渡!!”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回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 孟渡坠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能听见胸腔中沉稳的心跳。 孟渡反应过来,惊得跳开一步。江一木被她这么一乍,也向后退了一大步。 二人之间一下子拉开了数尺的距离,大眼瞪小眼的僵持着。 这时,喜轿中的烛火倏地灭了。 大红帷幔一掀,走出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手中握着一沓皮影人儿,自顾自的说:“收摊喽,喝酒去喽!” 中年汉没多瞧喜轿前的二人一眼,大摇大摆的离去了。 “说了不要看喜轿,走吧。”江一木僵硬的别开脸,转身朝渡口的方向走去。 孟渡赶忙跟上,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开口问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如何落入江一木怀里的。 孟渡摸了摸撞上他胸口的那半边脸,仍滚烫着。 因有船夫在,二人一路无言。回到龙吟阁,踏入觥筹喧嚣,孟渡恍然从一场怪梦中清醒,抬起头望了望天,明月高照,繁星点点。 回府的路有一段距离,刚好谈起正事。 江一木说:“帷帐中的人,确实是画像中的奶奶。” 孟渡问他:“你们在帷帐中聊了什么?” 她在鬼市中转了那么一大圈回到喜轿,江郎中居然还未到。 江一木回想帷帐中的情形,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我确实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来骗取她为我行厌胜之术。只是我刚踏入帷帐,那老奶奶就说我像极了她的一个故人。”江一木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我问她那位故人是何人,奶奶只是摇头。我又问她住在哪,同族的人在何处,而她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居然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奶奶最后问起我的姓名,我告诉她我姓江,在东市开医馆,奶奶点了点头,就说自己收摊了,牵起小孙子离开了帷帐。” 江一木看向孟渡,琥珀般的双眸中闪过月光:“有那么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亲人。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那么所谓了。” 孟渡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江一木似乎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问孟渡道:“你呢?你那边如何?” 孟渡将方才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布偶人,看身型样貌应该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对了,布偶人的身前还写着一个‘吕’字。” “吕……”江一木沉吟,“也不知是姓是名,是不是本地人,这该如何去找。” “禾老板说不定知道……”孟渡脑子转的太快,脱口而出,瞬间抿上了唇。 阿禾跟踪那个女人,定知道关于她的事情。 作为兄弟,江一木怎会想不到? 孟渡正懊恼自己多嘴,江一木却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只能问问他了。” 后半夜的风似乎静谧了些,月光踩在脚下,似乎流淌出缥缈的琴音。 “对了,江郎中见过桐花吗?”孟渡忽然问道。 江一木想了想,说:“梧桐树每年初春开花,自然是见过。……为何突然问这个?” 孟渡摇了摇头。 桐花清明时节最盛,却在清明的雨后衰亡。雨中飘落的桐花,好似在诉说一场万事万物的兴尽悲来。 雨落桐花。不知女人经历过什么,竟有这样一番凄美落寞的心境。 *** 第二天上午,孟渡去里庵巷的春香坊找连鹤。 连鹤正在门前扫地,见到孟渡,脸上露出笑容:“妹妹来了。” 孟渡走上前,只觉得眼前一亮。 门前已经看不见杂草和枯叶,门边的蜘蛛网也清扫干净,连带着破旧的木门看起来较之前也敞亮了许多。 推开大门,架子上、地上的落灰已经擦拭干净,只留有四十七年前的货品还没整理。 “太厉害了,”孟渡不禁叹道,挑眉看向连鹤,“你该不会昨天晚上就来了吧?” 连鹤放下扫把,轻笑了两声:“那倒不至于,奴家今早才过来。”他走到西边那一排货架前,细长的手指从盒中取出一根线香,放在鼻前闻了闻,“奴家做过的脏活太多,打理香烛这样的雅事,还是托妹妹的福气。对了,妹妹一大早来春香坊找我,是有何事?” 孟渡悠悠的回说:“我多少也算是从中牵线搭桥的人,没事就不能过来店里看看?” “瞧你说的,妹妹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连鹤放下线香,直起身道,“但奴家有预感,妹妹是想问什么事情。” 孟渡想到鬼市药店里抽签卖药的老头,奇怪的看向连鹤:“难不成你也会占卦?” “会啊。”连鹤答得轻飘飘的,“凤仙坊的客官最喜爱谈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奴家自然要多学一些,讨这些客官欢心。不过奴家今日没有占卦,是与妹妹心有灵犀。说吧,想问什么?” “你可听说过‘雨落桐花’。” “听过啊。” 连鹤答得轻快,孟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孟渡忙问:“还真有这个地方?” 连鹤回道:“算不上是一个地方,应该说是一处赏花的景,离藍州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需要坐船才能到。” “那处景在何处?坐船需要多久?” 连鹤看了她一眼,答道:“奉春县琅琊关的九真山下,沿着桧江一路顺水行舟,一日后便能到达,因而不少客官专程乘坐画舫船去观赏游玩。”连鹤换了个姿势,靠在门边,“不过那是清明时节的景致,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妹妹感兴趣的话,来年开春,奴家带妹妹去看。” 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滴答、滴答……” 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连鹤将孟渡往门内揽了揽,道:“看来妹妹要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了,可别淋湿了身子。” 孟渡思索着雨落桐花的事,应道:“没事,我不赶时间。” 连鹤一手抚在门上,门外的清光带着朦胧雾气,笼罩着他乌黑的长发和冷艳的面容。他美的惊艳而疏离,妖冶却淡漠,犹如远处山崖上的昙花一现,走近了却再也寻不到踪迹。 孟渡一时好奇,这样一名男子,明明可以有好的出路,为何孤身一人,做尽了下人之事,难道只为谋求一个生计? “妹妹在想什么呢?” 香烛的黏腻和雨的清冽融合,将铺中人的声音推至很远。 没等孟渡回答,连鹤又道:“不赶时间的 话,等雨停了,奴家带妹妹去见一位故人。”
第29章 一滴, 两滴,起初只是小雨, 江一木没太在意。直到地板湿了一片,他才放下手上的戥子和药末,起身来到窗前。 雨下的正急。檐廊下,一个男人抱着刚煎好的药汤快步赶往主楼。 “王槐?” 江一木转身从柜中摸出一颗赤豆,对着王槐脚边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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