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妹对自己做的一切供认不讳,被警方抓捕审讯时,她脸上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林阿妹是悬桥村极少数活下来的女婴,她和弟弟一起出生,爸爸一高兴就留了下来。她从小就知道,只有弟弟高兴了、弟弟满意了,自己才有好日子过。 给全家当牛做马到最后,林阿妹惊喜地发现只要能画出葫芦上的纹路,只要能做好下山的男人们的命令,她就能有一段时间休息。 “我从小就聪明嘛,大家看我是小孩,就会可怜我了。我不去做,我没有东西吃,我和阿妈都会死的。” 林阿妹接受着村子里的教育长大,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扭曲的现实。 村里管女人和孩子管得很严,只有男孩和男人们可以下山,林阿妹的服从让她一年年被这里接纳。然而,林阿妹来了初潮不久,悚然发现身边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奇怪了。 林阿妹被父亲嫁给了村里的老光棍,成了“某个人的娘”后,第一次下了山。 “我从小就聪明嘛,这些年拐个人越来越难,他们就想着让我去骗……”林阿妹神经质地笑,按住袖子下青青紫紫的伤口,身体哆嗦了一下,“我不回去不行啊,阿妈还在啊。但他们……余姐姐也不该被我带回村子啊。我和叔公说我找不到机会的嘛,好不容易才跑回去的,他们信了啊,毕竟我把葫芦留下了嘛……” 余婵等人初遇林阿妹时的经历,和警官们分析的基本一致。被团伙盯着的林阿妹只是放出来的饵,利用人们的善良好意骗人。 林阿妹十几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下山看到外面的世界。 叔公们骂的大城市车水马龙却黑心肠的人,会低下头温柔的问她有什么事。他们说的恶毒老板,也会在她假装找工作掩饰的时候,拉住她问这浑身的伤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报警。走过街头,甚至还有人愿意为她买水买面包吃。 “村里谁不会打女人啊?骗人都不用假装被打的,一看就知道我被打过嘛。面包好甜啊,好软,我还想吃……还有果园村,叔公们骂捧着野鸡村官臭脚的果园村,他们的房子可真漂亮,果子香香的,我的老天爷啊,他们的女孩居然也能读书……” 林阿妹想起下山时看到的,痴痴笑了。 外面的世界,可真好啊。 只要不是天生坏种,再被扭曲、再被当做牛马驱使以为自己也是牛马了的人,看到光的时候,也有渴望成为人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葫芦究竟里面有什么,只知道它们会带来不幸害人。但林阿妹犹豫着想要回来,却没有成功,在不暴露自己的时候,只能留下它们。 林阿妹找不到机会、也不想找机会把向她伸出援手的女人带给叔公们,但在叔公们的盯梢和基金会的好意阻拦下,她没法直接跑掉,只能一点点把她们引向悬桥村附近。却绕了个路,留在了果园村,把她能制造的最大限度的安全留给了她们。 林阿妹被铐着双手,看着对面的警官,像越过了他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她重新回到村里那天起,她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的来临,好在没有很久。 林阿妹曾直接参与悬桥村拐卖,虽然看到的线索不多,但作为撬开其他人嘴巴的突破口足够了。林阿妹最后给出了一条消息,“拐到的人不仅会带回村子,看了身份证之后会有一些人被带走,我不知道他们被带到了哪里去。” 这意味着,背后还有一个大的拐卖组织。 警官们写下笔录,脸色沉凝。 “我会被关起来对吧?”林阿妹肯定地说。 “我干了坏事,把我抓走吧。我小的时候,我妈妈还清醒的时候说过,她姓宁,来自河省。她会背一串数字,好像是个电话号码,但她只记得十位数了,我跑出去的时候,试了几次,都没有打通。也许是她家里的电话。她生了病,她没有做过错事,只是不幸的生了我们这样的杂种混蛋……你们会照顾好她的吧?” 办案的警官们一时沉默了。 他们在林阿妹家的猪圈里发现了宁妈妈,她和村里许多瘦弱浑身是伤的女人一样,不肯听话,被村里当做疯女人。她脖子上戴着沉重的铁链,蓬头垢面的缩在猪圈里,几乎辨不出过去的样子。 宁妈妈是“疯女人”里年纪最大的,按年龄算,也许和沈芸是一个时期被拐的。 警官们记下了林阿妹报出的数字,和沈芸家里的电话,只差最后一位数。 简单清洗治疗过,还能动的瘦削的女人们互相扶持着站起来。蜷缩在角落里惊惧着不肯抬头的女人,像被她们惊醒,突然拉着人站起来冲了出去。 “啊啊……”宁妈妈眼睛懵懂明亮如孩童,傻傻看着太阳,叫了两声。很突然地,她张开嘴,复述出一串数字,“138……” 138……138…… 谁是沈芸,你是沈芸,我是沈芸,我们都是沈芸。 沈芸啊,沈芸。 你看到了吗?我们,出来了啊。 参与过逃跑的女人已经死了,连魂魄都被带走,只剩下一个人孤独疯癫地活着,在人间记着她们的痕迹,最后为她们看见了悬桥村外的太阳。 鬼魂们被超管局装在盒子里带下山,飘到近前。曾被驱使下山害人的史眉看清宁妈妈的脸,忽然笑了,“她还活着啊,真好。” 女鬼们总算被解脱出悬桥村,几乎都一门心思去投胎,有问必答言之必尽,补全了村里人大多不知道的另一部分消息。 悬桥村既是买方又是拐卖方,起初并没什么出奇的,抱着宗族姓氏沉浸在旧时代里,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在这些男人身上显现的淋漓尽致,既不肯离开大山,也不肯努力生活。他们嫌弃女人女婴,一出生就溺死丢掉,将男婴捧上天,等孩子长大没有媳妇,就下山拐人。 死去的女人和婴孩怨恨纠缠威胁到了悬桥村,二十多年前做族长的林家叔公下山找人捉鬼,被指点带部分人献给大师,从此一切平安。 在认识大师之后,悬桥村的拐卖正式成了一条罪恶链。他们发现真的有人喜欢葫芦后,想起“大师”指点的用有阴气的东西降低部分人的运势,倒霉虚弱时趁虚而入拐人,甚至无师自通了改造葫芦害人。 悬桥村拐来的人一部分交给了“大师”,大部分留在村里,以林叔公为主的族长族老知道村中有鬼,并不害怕,反而想方设法驱使了他们。 反正,来悬桥村接“货”的大师手下,会帮他们驱鬼,继续过安安生生的日子。 只是村子里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每十年大师派人来的时候,不仅加强了困鬼的阵法,还带走了村中绝大部分鬼魂。不管是村人鬼魂,还是受害的女鬼们,无一例外。 史眉是上一批被漏下的鬼魂之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沈芸说,她查到他们很在乎身份证和出生时间,在旧时代这个叫生辰八字,不能随便给人的。她猜他们可能在拿人和鬼一起炼丹做什么坏事,她要去看看。她让我藏好,代替我被抓走了。” 严嫣大皱眉头。 光是悬桥村拐卖就已经有二十多年,指点他们的“大师”那么清楚怎么做,必然不只做了这一次。全国得有多少个“悬桥村”?被挑选八字带走的活人和死后榨干剩余价值的鬼魂,又有多少? “叶顾问,不知能否询问各地城隍,是否有哪里鬼魂生死数量对不上?”严嫣脑筋一转,望向旁边旁观的叶泉两人。 鬼魂被困明显是地府工作疏漏,人间官方和地府是合作关系,直接询问这种问题总有点尴尬不留面子。这位既然是地府托人间照顾的半个地府使者,问问总没问题吧? “你们可以通过官方问问阎罗。”叶泉漫不经心看她一眼,“放心,地府这些年还在换系统,出现盘点疏漏正常,问问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他们大概还要感谢你们抓BUG,揪出敢截断阴阳秩序的恶人。” 想忽悠她回去加班?叶泉才不上当。 严嫣尴尬咳嗽一声,“叶老板要走了吗?” “顺路来附近看看食材,此间事了,我们就去果园了。”叶泉打开导航看了眼,“你们有空,可以之后来夜宵店尝尝新菜。” 看着一骑绝尘离开的吉普车,严嫣叹了口气,“算了,写报告上报吧。副队?副队呢?我去审讯,报告交给你了哈,事关重大,务必今天交上去!” 严嫣顺利脱身,只剩下同样头痛写报告的副队,唉声叹气地带着打架能手/文书苦手们开始苦思冥想,顺便骚扰各个文职联络人。 悬桥村山下的土路格外难走,即使是吉普车也开得颠簸极了,叶泉开车往公路上走时,路上就看到有开进来的车陷进坑里抛了锚。 陈旧的汽车上下来一对夫妻,女人容色病弱,男人头发花白,却还看得出多年前的文质彬彬气度。 女人丢下车,不顾土路坎坷,一脚深一脚浅急着往山下走,“我看到了,DNA库里有数据匹配上了,芸芸就在这里吗?芸芸,别怕啊,爸爸妈妈接你回家了。” 陆少璋说不清什么感觉,下意识捏诀轻声念动咒文,常人不可见的白色灵光落到女人身上,稍稍改善了她的气血。 沈妈妈感觉病了多年的身上突然轻松了一点,她愣了一下,四处看看,“芸芸,是你吗?”她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的反应太大,仿佛受了刺激。 陆少璋收回手,陷入沉思,“……我现在是一个人,不该随意出手,是吗?” 叶泉打断他的思绪,“不,人大概都会这样做。” 本世界里力量受到限制,太超出常规的力量不适合显现人前,但偶尔为之不触犯规则,也没什么。 叶泉轻轻挥手,一阵清风吹过,带着莫大力量,推了沈家夫妻的车一把。 沈爸爸拿千斤顶撬着车,试图从坑里带出去,还没怎么用力,车突然滑了出去,发动机轰隆隆重新正常运转起来。 一辆吉普车开过,靠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少女,明丽随性。她和沈芸并不相像,但一瞬间,沈爸爸仿佛看到了最后一次见面时,十九岁女儿的影子。 沈爸爸鼻子一酸,揽住妻子上车,“走吧,我们带芸芸回家。” 从土路返回,看到隧道时往另一个方向转去,吉普车融入车水马龙的热闹之中。 出了隧道后再开一段路就是果园村,远远就能看到果园村竖在公路边的宣传牌,即使不看宣传牌,连绵起伏的大山中,树影摇曳不定,随风吹来缕缕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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