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哭得愈发伤心,阿箬的手抓着木笼子疯狂地摇晃,她想要从这里出去,她的报仇之心未死,她的手挣不开麻绳,扯不断木笼,便上嘴去咬。 最终阿箬还是离开了岁雨寨。 白一想,若非她死不了,岁雨寨里的人必要将她也剁碎了化成一锅汤,当时的白一不愿见到阿箬痛苦,便偷偷给了她一把未开刃的小刀,那是何桑爷爷拨药用的。 阿箬用那把刀磨开了笼子,离开了岁雨寨。 几十年来岁雨寨从未吃过人,一朝破戒,众人尝到了甜头,愈发吃不惯那些干枯的树皮与苦涩的树根,于是有一便有二。他们仗着自己不死便开始杀人,自那一锅肉汤后,岁雨寨也分崩离析。 白一是跟着何时雨离开的,又被迁徙的人流冲散。 自此对于过去岁雨寨的消息也没多少听闻了,他不知疼,又不能死,顶着个小孩儿的身份游走于世间,后来又兜兜转转,为自己找了个安全之处。 再后来,他听说阿箬又开始杀岁雨寨里的人了,这一次她能杀死他们,且从未放弃寻找他们。 白一初听闻时心里是害怕的,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喝完一碗肉汤后醒来,看见大肆杀戮的阿箬,正如他始终不能忘记,鬓角柔发飞扬,眉眼低顺微笑着为他起名字的阿箬。 白一畏惧死亡,畏惧那样疯狂的阿箬,她像是变了个人,完全失去了理智,成了敌我不分的野兽。 可他终有长大的时候。 早间小镇街道上,风雪里的一回眸,时隔三百多年白一又见到了她,她看上去还是过去的模样,却再也不是过去的阿箬了。 罕见的,多年的畏惧和逃避,或过去噩梦连连她疯魔杀人的那一夜,在真正见到阿箬时都立时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听见风里传来的一声白一,与别人叫他的名字时不同。 白,因为他是冬天生的,因为她那时不会写雪;一,是唯一的意思。 林间风啸,白一靠着东里荼蘼睡了过去,久远的过往化成了梦,系数落进了这一场沉眠中。 四个人仍化成了三角,紫林军与马,白一与东里荼蘼,阿箬和她的背篓。 簌簌的雪花顺着风改变的方向而落,柴火烧尽,火堆里唯余几点火星,微弱的暖意被清晨的凉风穿透,阿箬睡得很熟,又在这一阵细弱的风中惊醒。 怀中的藤篓已经凉透了。 她的双手贴上藤篓,胸腔的跳动骤然紊乱,掌心下触碰到的便是经过一夜风雪的普通篓子应有的温度,好似昨天烧了她背一整天的感觉都是幻觉。 阿箬收回手在腰间擦了擦,一瞬间便急了满脑袋的汗。她抿嘴吞咽,低声喃喃:“对不起,神明大人,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颤抖的双手慢慢打开篓盖,一阵似玉兰又似栀子的花香浸满了藤篓,在掀开的那一瞬间传来,微凉沁人,像是融化的雪点,顺着风漂浮于空中。 阿箬朝篓内看去,呼吸骤然停了。 藤篓内空荡荡的,没有筋肉相连的白骨,唯有角落里藏了一片干枯却仍旧鲜红明艳的枫叶。 阿箬的头脑在这一瞬空白,她愣愣地盯着篓内的枫叶看,似乎要把那片叶子盯出一个洞来。她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篓子,也不复以往分量,藤篓被阿箬举起来的瞬间,她浑身的力气都散了,手脚发冷发麻,唯一的念头便是有人动了她的篓子! 是谁? 是谁乱动了她的藤篓! 昨夜睡下前篓子分明还在她的怀里散发着温度……阿箬分外自责,她低下头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她怪自己不该贪睡,更不该在荒郊野外睡得这么熟。 如若……如若林间有野兽。 结果如何,阿箬不敢再想。 她扶着发颤的双膝站了起来,一只手拖着背篓的肩带。阿箬从怀中抽出了匕首,回身去看那几个熟睡的人,若被她知晓是其中任何一个人动过她的篓子,便谁也别想活了! 一转身,阿箬有些呆愣住了。 巨大的伞状树下哪儿有白一等人的身影,就连她昨夜点燃的火堆痕迹也丝毫不留,耳畔未闻鬼泣的风声,却有丝丝缕缕的冷风顺着树叶缝隙飘了进来,带着晶莹的雪粒,从树枝上落下。 天快亮了,阿箬却不知道自己醒了没有。 脸上微微发着烫的疼还有些清晰,她方才给自己的那一耳光有些重,重到嘴里还能尝出些许腥甜的味道。 嘴里的血味儿逐渐被另一种气味掩盖,那熟悉的,带着凉意的香味儿,不是这世上任何一种花香,却是她记忆深处最熟悉,此生嗅过的最好闻的味道。 阿箬愣住了,她像是傻了般松开手中的藤篓,眼看着尚算漆黑的深林里飞出几只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萤火虫。嫩绿的光逐渐靠近,触碰到她衣袂的那一瞬消散,化成细沙顺着衣褶流走。 哪儿有什么萤火虫,有的是浮于空中的灵气,阿箬在另一个地方看到过的——在她曾误闯入的结界里。 “神明大人……” 胸腔的颤动像是擂鼓,阿箬的双脚不受控地顺着那幽幽绿光飞来的方向奔去,她抛下了一切,哪怕跟前所见是一片长满长刺的荆棘,她也毫无犹豫。 背离巨树,穿过荆棘,浮于空中的绿光越来越多,它们落在草丛中,又因阿箬踩上荆棘,拨开草丛小树,颤抖的枝丫将它们打散,分落而下。 阿箬跑得越来越快,她的袖摆与裙袂都被树枝割破,身上也落下了多处细密的伤口和红痕。她恍若未觉,只睁圆了一双鹿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洞洞的前方看去,顺着绿光而来的方向、奔向那股熟悉的味道。 阿箬不知,原来这片森林的深处有一汪小潭,围绕着潭水生长了一片野生梨树,水潭边缘结了冰也落了一圈雪,但水潭的中心却是被风吹出粼粼波光的水面。 深蓝色的天空上晕了一缕薄云,太阳将要升起。 阿箬冲出森林,随着那些点点绿光冲入这片水潭外,恰如当年意外闯入了神明的结界里。 她越过树丛,宛如轻轻一撞,撞来了冬风,撞得周围梨树颤颤。分明是寒冬天,光秃秃的树干上原积满了白雪,却在这一刻化成了纷纷飞花,晶莹透白的,带着香味的梨花瓣。 落花雨了。 阿箬看不见花,看不见云,此刻她的眼里仅能装得下那抹站在水潭边,背对着她,淋梨花雨的身影。 她怕是幻觉,垂在身侧的双手用了狠劲捏自己的腿,很疼,很麻,可心里的兴奋、惊喜远远超出了那些痛。 阿箬张了张嘴,声音忽而哑在了喉咙里,一声未曾喊出,那人却似是听见了般,缓缓转过身来。 一切与她和他初见时一样,又都不一样。 一样于她闯入了他的结界里,仍旧被他的容姿惊艳,像是被人摄魂夺魄般蛊惑住了,忘了呼吸。 不一样于,彼时他高高在上,倚靠在树干,脚踝上悬绕的铃铛叮铃作响,未曾与她这般平视过。 几百年了。 阿箬背着篓子,光是寻回他的骨头便花去了几百年,整日对着没有任何回应的白骨说话,臆想那一阵风;一片意外落上肩头的叶;一朵飘过眼前的花,统统当做他的回应。 她总谦卑地称他为“神明大人”,却在这一瞬忘了礼仪;忘了敬仰;忘了自责与自卑。阿箬往前几步,脱口而出了他曾告诉过她的名字。 “寒熄。” 他身披月霞长衫、罩流光薄纱,满头乌发被一根银簪簪于脑后,露出的眉眼不似往日蒙上了一层神光,剑眉桃花眼,茶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阿箬被这一路荆棘缠得落魄的身影。 梨花瓣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仍旧高不可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又略歪了一下头,似在疑惑阿箬怎敢直呼她的名讳。 阿箬回神,连忙朝对方跑去。 “神明大人,你、你好了?你没事了?”阿箬焦急地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记得岁雨寨里有三百七十三人,他们所剩不多了,我已经杀了三百多人,找回了你所有的身骨,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把岁雨寨欠你的,全都还给你……” 阿箬越说,声音越是颤抖,她不敢抬头去看对方,只低着头去看自己逐渐愈合伤口的手指。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从前,每每她入结界中,都会喋喋不休地与对方诉说这些天发生的事,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地告知。这一刻,阿箬甚至从三百多年前所杀的第一个人说起,与其说是她杀了他们,倒不如说是把原本不属于他们的拿了回来罢了。 她东拼西凑,思维跳跃,慌乱无措地去补救自己曾犯下的错。 寒熄没有打断她,他高出阿箬许多,需垂眸去看她,才能将她的神情尽入眼底。 潭水边的梨花雨仍旧在下,落了阿箬满头满身,浅淡的香味将她笼罩其中,是可以让人安心的味道。 阿箬也不知自己说到了哪儿,好像那三百多个人的命花去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她的眼眶越发湿润,视线模糊,到最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逐渐转为泣音。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落下,寒熄看见了。阿箬的鹿眸红彤彤的,鼻尖也红彤彤的,看上去好可爱也好可怜。 他伸出一只手,纤长的手指,指尖泛着薄粉色,正朝挂在阿箬脸上的那一滴泪而去。在他即将触碰到那滴眼泪时,又一滴泪水顺着泪痕滑下,连带着原本挂着的泪珠一并坠落。 寒熄的手从触碰她的脸,转而摊在了她的下巴下,接住了那滴滚落的泪,坠入掌心,化成了一粒圆滚滚的珍珠。 阿箬没看见,她只是惊讶,惊讶寒熄竟离她这么近。 因为她身量不高,所以他伸手过来时,甚至微微弯下了背。 阿箬睁圆了一双眼,惶恐不安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脸,那股香味更浓了,而她眼眶里的眼泪像是坏了泪腺般,伴随着她一颤一颤的抽泣,滚滚而落。 于是寒熄那单手接住她眼泪的姿势,换成了双手托于她的身前。 “吓!”阿箬受宠若惊地往后退了几步,脚步凌乱站也站不稳,慌张地朝后摔了过去。 意料中的疼没有传来,却摔进了大片梨花瓣中,荡起的花瓣重新落下,小半盖在了她的身上。 阿箬睁开眼,不解地看向四周。 就在她摔倒的那一瞬,周围所有的花瓣全都集聚于她的身后,做出这一切的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水潭边,双手捧着阿箬的眼泪化成的珍珠。 阿箬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在寒熄的面前哭过。 他那时便说:“你眼泪哭得与珍珠一样。” 彼时阿箬问他:“什么是珍珠?” 此刻她坐在一簇梨花瓣中,身下软绵绵的,身侧也香喷喷的。而过去那高不可攀的神明,却在她的眼前弯膝蹲了下来,掌心捧着十几粒珍珠凑到了她的面前,好似是要让阿箬看一看,她的眼泪的确哭得像珍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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