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云没答她,扶璃的眼神往他右手去,他手还在颤,血顺着水银色剑刃一滴一滴往下淌,不一会就汇成了小溪,而左手,原来缚着的白绸带就系在红衣骷髅颈间,那模样活似… 扶璃以前见过许多次。 有些狗很凶的时候,人族就会在狗脖子里拴一条绳。 这红衣骷髅现在就是差不多…模样。 “卑鄙!”女骷髅骂,“居然带着坛子和我打!” “抱歉,”沈朝云声音清朗,如飞珠溅玉,带了世家子的有礼,说话却是不那么在礼的,“不带坛子我打起来慢。” 老龙:… 扶璃:… “卑鄙!狡诈!虚伪!你们男人都一个样!” 女骷髅来来回回就这几句,也没什么新鲜的。 而刚才还吊在空中的村民们噗噗落地,还醒着的往这看了一眼,立马像后面有狗在追一样跑了。 也有一些人没跑,齐齐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朝沈朝云他们磕头,口称道:“谢谢仙士老爷!谢谢仙士老爷!仙士老爷显灵啊…” 女骷髅冷哼一声,不论跑了的还是没跑的,又重新被吊了起来。 扶璃:… “女鬼姐姐,你累不累?” “不累。”女骷髅道,“我乐意,我高兴。” 扶璃:… 看这些人只是被吊得翻白眼,暂时没性命之忧,扶璃就没管。 沈朝云也没管,只是取出一把短匕,匕首上金光闪闪,隐隐缠了许多道符文,他慢悠悠地将短匕对着女骷髅的心口:“我这短匕,名为金光匕,刺寻常之物钝如水,但刺鬼物,却是一刺一个准。知道被刺的鬼物最后都如何了吗?” “灰飞烟灭。”他道。 沈朝云突然话多起来,扶璃觉得奇怪,女骷髅却道:“你爱刺便刺,说这些废话作什么?” 话落,沈朝云手中短匕当真以雷霆之势刺了下去-- 但听“叮”一声,短匕似刺到什么,沈朝云抱着罐子猛地往后一退,扶璃定睛看去,却见方才还在半空的温生突然挡在女骷髅和短匕之间,一张温柔的脸变了个模样,没什么表情,倒像是…厉鬼。 他一头长发无风自动,手一揽,一道风就像鞭子一样朝沈朝云打去。 沈朝云再换,一道裂帛声响起,袍摆硬生生割下来一块。 鞭影重重,风、树、甚至远处的瓦片、溪边的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温生的攻击工具,沈朝云虽未受伤,但无法用仙元力,光凭身法步数,到底躲得狼狈。 这个…好像比红衣骷髅还厉害? 扶璃心想。 老龙已经开始叫唤:[格老子的这个才是域主!我就说之前的怎么有点弱…现在怎么办?艹,到底怎么回事…哎呀你是不是早发现了,格老子的就是欺负我脑袋不聪明不告诉我吧?…] 喋喋不休中,沈朝云唤: “黄良玉!” 扶璃一愣,却发现刚才还在暴走中的温生突然一愣,沈朝云又叫了声:“黄良玉!” 那声入飞珠溅玉,皎皎冽冽,却暗含了一丝金石之力,振聋发聩。 扶璃忍不住捂住耳朵。 她一切都是新的呢,可受不住这样的。 而那温生竟然停住了。 他懵懂地看着双手,又看看被自己护在身后的红衣骷髅,迷惘地道:“黄良玉…这个名字也耳熟。” 而这时,红衣骷髅又激动起来。 她左右张望,丝毫不顾自己脖子里的绸带,扶璃都能听到她骨骼被绸带勒出的声响:“黄良玉?黄良玉在哪儿?” 她激动地挣扎,骨头架子就开始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沈朝云只道一句:“你安静,我便让你见到他。” 红衣骷髅竟真的安静下来。 扶璃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副疯疯癫癫的骨头架子上看到了温顺似水。 正想问个究竟,却见沈朝云长眸微睐,看向扶璃的一双眼眸明静若水:“草妖,麻烦你一件事。” 扶璃“哦”了声: “什么事?” “麻烦是可以,不过,作为交换,不许你草妖草妖地叫我,得叫我…”她顿了顿,一双眼睛洇了泪,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明媚,“阿璃。” 沈朝云一愣,垂目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如阴翳一般遮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睛上: “扶璃。” 他道。 扶璃心里舒坦了。 扶璃都叫了,阿璃还会远吗。 迟早有一天,她会和宿主成为一对特别好的朋友,然后就能躺着长生了。 而被她肖想未来成为好朋友的沈朝云却只是以剑尖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图。 “扶璃,”他道,“你将血注入这里。” “我的血?” 扶璃眨了眨眼睛。 她看着那图案,要注满恐怕要不少吧? “是。”沈朝云道,语气笃定,“你能见鬼。” 扶璃:… “所以呢?” 为什么要她放血? “轮回眼能见阴阳,血也能通阴阳。” [这要是在外面,一丝儿仙元力就行,哪用得着求别人,啊不,求妖。]老龙懒洋洋道。 被“求”的妖还在犹豫呢。 她有点怕痛。 作为一只柔弱的菟丝子,她十分十分之…怕疼。 之前为了结契,她算完全豁出去了。 可现在契已结完,她本性就冒出来了。 扶璃撒娇地道: “能不能不放?这么多血,很疼的呢,你们想看什么,我给你们复述呀。” 声音也娇娇软软,像清甜的甘露。 “扶璃。” 沈朝云只叫了两个字。 扶璃一对上沈朝云的眼睛,立马就怂了。 好凶哦。 等以后成了好朋友,她一定… 扶璃一边放血,一边梦想着沈朝云将来给自己端茶倒水打扇子,只觉得放血的疼似乎也轻了许多。 草木妖的愈合力是很强的。 尤其扶璃现在和沈朝云结了契,那愈合能力就更强,血放完,她手腕上的伤口几乎就愈合了。 连老龙都忍不住赞叹一声: [臭小子,你因祸得福啊!] 去哪儿捡这么个有轮回眼、长得好看、又会撒娇的美人呢。 他都快羡慕得想重新投胎了。 沈朝云却只是将剑尖往地上那图中一插,立掌捏了个决,只见那浸满了血的图案腾的一跳,就跳到半空,被沈朝云用剑尖一点,腾的往前飞,最后,飞入温生眉心不见了。 于是,扶璃就见到了神奇的一幕。 原来还和雾一样若隐若现的温生,在那血图进入眉心后,身体竟开始凝实,一点点由淡转浓,最后,站到了众人面前。 他脸色褪黄,一身青衫,头戴书生斤帕,当真是一副谦谦君子、清秀如竹的模样。 “黄良玉?你是黄良玉?!”老村长却跟见了鬼,指着对方道,“不、不对,你、你不是在京里做官么?怎、怎么…死了?!” 那骷髅愣愣地看着:“黄良玉?你死了?” 她问。 温生眉间的迷惘已经散去。 “原来我才是黄良玉。”他看向沈朝云,一双眼温柔又清明,“谢谢仙士老爷。” 他又看向佝偻着背的老村长:“抱歉,大伯,因我之事,连累村里了。” “你怎么死了啊?” 老村长不解,揩着泪问,虽然他对小黄生放妻的行为不满意,可他们黄家村难得出一个考取了功名的,怎么就死了呢?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女骷髅颈间的绸带不知什么时候解了,她跌跌撞撞走到黄良玉面前,就这么仰着一张骷髅脸歪看着对方,过了会,咧开嘴笑起来。 那模样实在可怖,就像是恐怖故事再现,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得做噩梦。 可黄良玉却避也未避,一双眼安静又温柔地看着她: “窈娘,”他道,“好久不见。” 女骷髅又咯咯咯笑,拍手,骨头架子啪嗒啪嗒:“死得好,死得好…” 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 黄良玉却只是看着她,半晌,伸手去触碰她的脸,女骷髅躲开了,咯咯笑:“死得好,死得好…” 扶璃看着,不知为何,心有点难受。 骷髅没有眼泪,女骷髅干涸着一双黑洞洞的窟窿,说那“死得好”时,她竟看出来点点的泪意。 转头,却见沈朝云提了坛子过去,对黄良玉道:“既知自己是域主,就解了域吧。”他道,“生有生道,死有死道,莫搅了活人安宁。” “是极。”黄良玉点头,“只是我有个请求。” 他道:“这域中所犯都是我一人所为,仙士若要清算,请算在我一人头上,窈娘无辜…” 从黄良玉出现后便落了地的村人中,有人突然不忿道:“她如何无辜?伤我家畜,夜夜寻我村人拜堂,今日更是…” “此际都我之错,”黄良玉一揖到底,青色长衫被风吹得飘了飘,“窈娘不过是被我所累,我黄家破屋一间,另荒井三尺处下挖,还有一些金银,便分与众人。” 村民们面面相觑,只是看着他们村出的后生这般,却也没人再言语。 场上一阵沉默。 黄良玉说完,便转过头,继续对着沈朝云道:“劳烦仙士为她超度,来世投个好胎。” 沈朝云拒绝了:“抱歉,天道清算,非我所能干涉。” 黄良玉怔愣良久,说了句“罢了”。他又朝沈朝云和扶璃深深作了一揖,走到女骷髅面前:“窈娘,我来接你了。” 一直念叨着“死了好”的女骷髅听到那接字突然抬头:“你为何才来?” 她道:“我一直在等你。” 女骷髅的脸随着这一句竟渐渐恢复正常。 杏眼桃腮,灵动可爱,她披着红嫁衣,梳了妇人髻,红着眼看面前的书生:“我埋在井里的时候,就想通了,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没办法回来,才叫我嫁人的,对不对?你还叫我珍重呢。”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左等右等,等到石榴树都枯死了,你都没来,你为什么不来?” 书生替她擦泪:“对不起,路很黑很远,我走迷路了,迷了好久的路。” 他声音温柔极了,女子呆呆地看着他。“我还做了错事,”她道,“我恨你总不来,就把村里都折腾了一遍,我说你负心,便想你会出来反驳我;我抓人拜堂,便想你会跑出来骂我,说我只可以嫁你,不能嫁给别人…” 她哭得抽抽噎噎:“可你总不来出现…现在你来了,可我情愿你不来…” 书生摸摸她的脑袋,和儿时一样:“莫哭,窈娘莫哭。” “我不哭,我不哭,”她说这边不哭,却泪如泉涌,“你怎么也死了呢?” 书生想,是啊,他怎么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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