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知道自己的话多少显得唐突,隋瑾瑜从身后从侍托着的银盘中拿出两枚灵戒,亲自起身放到薛妤手边,话语中是说不出的诚恳:“这些年,十九能活下来,一路走到今天,全仰仗殿下出手相助,提携之恩,家父家母因为百年前的旧事,至今仍处于闭关中。我听闻十九的消息,来得匆忙,这些东西,是我隋家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殿下收下。” 薛妤的视线在他那双和溯侑有一两分相似的眼睛上落了落,没动。 身为邺都未来的君主,她确实不缺这些东西。 隋瑾瑜再一次感到了棘手。 “他和其他臣子不一样,从前我允诺过他,今后是去是留,皆随自己心意。”薛妤将那枚灵戒推回去,声音谈不上冷淡,也说不上热切:“你不应该征求我的意见。” “你刚才看到了,他不想和你回去。” 一针见血,一剑封喉的本领,隋瑾瑜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他噎了下,又沉默了半晌,说出来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服薛妤:“十九从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乍一蹦出来,他肯定不能适应,加上当年的那些事不能在一时间释怀,但这些都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们从未放弃过他,血肉至亲,没什么是说不开的。” 薛妤不置可否,指尖拂过茶盏杯口,道:“我曾听九凤说起过,隋家兄妹众多,团结一心,关系十分不错。” 九凤的原话是,隋家里面住着的全是一群不怕死的狼崽子,以隋瑾瑜为首,有一个算一个,蠢得脑袋里像进了水,那身实力像是用脑子换来的,还可护短,一个出事,其他的全都要上,拦都拦不住。 末了还要加一句,遇见这种高居妖都第二的疯子,算是她九凤倒了大霉。 “十九信任殿下,初初接触,他对我和家里其他人反而怀有戒备之心,隋家家中情况,我先同殿下说一遍。”即使两人身份相当,可在这个救了自家弟弟的邺都公主面前,隋瑾瑜平时的桀骜俾睨全收了个干净:“从远古至今,隋家都处于隐世的状态,直到出了十九的事才逐渐出现在世人眼中。从前族人不显,我们这一脉嫡系子嗣也并不丰盈,这样的情况在我父辈这一代才有所改善。” 他低声娓娓道来:“我父亲那一辈有兄弟六人,而到了我们这一代,兄弟姐妹总共十九位。因为自幼在一起长大,族中也有祖训,没有勾心斗角,争强好胜那回事,所以感情都十分不错。” “天攰一族。”薛妤静静地听完,而后看向面色凝重起来的隋瑾瑜,道:“嫡系子嗣能这么多?” 世间之道,处处制衡,人族是所有种族中繁衍最快,最多的种族,不论嫡支庶支,他们能有怎样的成就,全看个人天赋和努力。可妖族不一样,强大的血脉往往决定了种族的强弱,可相应的,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嫡系子嗣会非常之稀少。 看看九凤家就知道了。 若是血脉强大,后人还多,这让别人怎么活。 “十九他特殊一些。”隋瑾瑜苦笑一声,道:“说实话,我们这一支,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天攰,只是有几分稀薄的血脉,从远古的灾难中侥幸遗留下来罢了。” 真正的天攰,不论老少,无一例外,全死在了与魅对决的最终一战中。 可即便如此,也确实如薛妤所说,他们这一脉不该有这么多人。 这一切,均是因为十九。 他不仅是真正的天攰血脉,还是万年难得一见的瑞兽,瑞兽是天地宠儿,得天独厚,在他还未出世时,便有气运冥冥之中降到了天攰一族中。隋家能兴盛至此,跟这场气运脱不开干系。 可天道总是这样,给了点好处,就要立刻造化弄人的来一场世事无常。 薛妤看着他,抿了下唇开口:“你们兄友弟恭,其乐融融,于是觉得这世间没有血亲说不开的事,但他不同。” “他不是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亲情于他,并非不值一提,可对经历过一次失望并因此陷入绝望中的人来说,不会轻易尝试第二次。” 隋瑾瑜顿时正襟危坐,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虚心开口:“说实话,当年的事乱而杂,族中之人在十九走丢后三四天才得知消息,尘世间众生芸芸,他当时又才那么大点,三四天的时间,足够有心人带着他辗转三四个城池,找起来有如大海捞针。” “而且。”他顿了顿,接着道:“天攰的身份不方便往外说,我们后来找人,一直有所忌讳,所以这么多年,我们对十九的过往依旧不清楚。” 即便妖都不怎么步往人间,可在一代接一代人的耳濡目染中,那就是臭名昭著,恶行累累,若不是妖都五世家实力强劲,能与圣地比肩而立,早就被群起而攻之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怎么往外找人,说隋家丢了一只天攰? 有个九凤就够一些人间门派,朝廷官员义愤填膺,叫嚣咒骂的了,再出个天攰,溯侑根本活不下来。 “殿下若知道,可否与我明说。” 薛妤动作微顿,在隋瑾瑜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才慢慢往外吐出音节。 身份使然,她的声音并非那种备受男子喜欢的江南小调,温柔侬语,而是透出一种清澈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如流水潺潺之音。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羲和的审判台……”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溯侑被废除修为,浑身是伤,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囚服,风一吹,囚服上立刻就印出了道道血痕。 那时候,少年眼神里布满了桀骜与不驯,根本没想过能活下来。 因为前世佛女的一番话,薛妤救了他。 “……他很聪明,也很听话,懂得知恩图报,我起了惜才之心,想将他留在邺都,留在身边做事。” 随着薛妤的描述,隋瑾瑜仿佛看到了关于溯侑的那些他从不知道的过往。 好在,即便在审判台前受尽苦楚,他之后仍遇见了真正能欣赏他,给他最好发展机会的君主。 既不幸,又万幸。 薛妤慢慢陷入回忆中,声音微低:“他领悟能力强,又有能力,可曾经的性格总是太偏激,我觉得这不好,为此,曾几次说过他。” 她很少有这样长篇大论提起一个人的时候,说他的优点,也说他的缺点。 雅间里坐着的两个人,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专注,直到她无意识地动了动睫毛,才像是倏地打破了某种节奏:“……他很争气,没有令人失望,只用了十年便出洄游,成为殿前司的指挥使,他出来后,与我在螺洲共同完成天机书的任务……” 而后,遇见了飞天图图灵,那个叫璇玑的女子能探读人的记忆。 也就是在那个任务里,她才知道,他闭口不提的曾经,他偏激执拗性格的由来。 所谓怎样的因,就得怎样的果,这话一点都没错。 薛妤说起溯侑的童年,玄苏一家如何对他,说起那瓶在天寒地冻雪夜中泼到他手上的蚀骨水,也说起百年之后为了一颗妖丹,他被那些人以“亲情”为诱,一步踏进要命的阵中。 因为羲和的失察,因为世人的偏见,没人管他的是与不是,他被压入羲和大牢,受尽刑罚,一句冤都不为自己喊。 没有人会信他。 隋瑾瑜脸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了,他握着拳,觉得薛妤的每一字都像是天上落下的冰刀子,将人割得头皮血流,呼吸钝痛。 半晌,他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撑在额心处,好像这样就能支撑住濒临崩塌的情绪一样。 说完最后一个字,薛妤眼中也泛起不一样的涟漪,她道:“或许来之前你的想象是他自幼跟在我身边,长在邺都,无人苛待欺负他,长大后手握重权,成为邺都说一不二的公子,可这不是他。” 她一字一句道:“锦衣玉食,备受重用的不是他,相反,寄人篱下,小心翼翼,遍体鳞伤的才是他。” 一瞬间,隋瑾瑜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没法想象薛妤说的那种场面,一点都不能想。 这个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方才那句信誓旦旦的血亲之论天真得可笑。 在他被同龄人欺负,排挤,唾骂时,在他承受蚀骨水的剧痛,羲和的牢狱之灾,命都差点保不住时,血亲在哪呢。 “他……”隋瑾瑜才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薛妤站起身,就那样看着他,神情依旧显出一种没什么温度的冷漠:“我今日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心生愧疚和补偿之意,只是一样,别以亲人的名义逼迫他做什么。” “东西我不要。邺都事务繁重,我言至于此,就不多留了。” 隋家六叔隋遇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隋瑾瑜捂着脸,模样木然而颓唐的一幕,他在空旷的雅间里左右看了看,一梭子打在隋瑾瑜手肘上,眼皮跳了下:“人呢?” “六叔。”隋瑾瑜迟钝地敲了敲椅边,道:“十九啊,他刚走。” 紧接着,他便将之后发生的事,以及薛妤说的那些话都复述了一遍,最后说得声音都哽了一下。 一同赶来的沉泷之见多了九凤被隋瑾瑜油盐不进的样子弄得跳脚的模样,但这种情形,真是头一次见,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隋遇的心思完全不在隋瑾瑜身上,他听完,就那样抱臂环胸地看着他,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话语要多冷酷有多冷酷:“所以你不会要告诉我,现在就准备在这破阁楼里守着守到他办完事回来再见你吧?” “你有没有脑子的?” 沉泷之诶了一声,回过味来了:“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沉羽阁的雅间设置在哪都是前三之列,破这个词,真是当不上,当不上。” 隋瑾瑜被隋遇骂惯了,此刻一脸麻木地仰着头听听他的高见。 “你在我们两面前哭有个屁用,这么能掉眼泪,不会在你弟弟面前掉?”隋遇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都说了他那边要办的是棘手事,隋家是摆设?你是摆设?不会去帮忙?” “隋瑾瑜,真不是我说你,就你这样,十九能跟你回去才真是奇了怪了。” 隋瑾瑜被薛妤说得懵住的思路被这么夹枪带棒的一打击,顿时回过味了,他拍着案桌站起来,看向沉泷之,道:“传送阵呢?通往皇城的传送阵在哪。” 沉泷之忍不住道:“那个开一次真的很贵……”他的话音在隋遇懒洋洋的笑意中渐渐消了下去。 溯侑是在三天后到的皇城,因为人皇病重,这座往日最热闹宏大的城池也开始收声敛色,极为低调地沉寂下来。几天之间,街头巷尾挂着的大红灯笼都撤下去不少。 随着一天比一天戒备森严的皇宫,皇城底下暗流涌动。 善殊和苍琚在一品居中不期而遇,前者笑了笑,对沈惊时道:“你去联系溯侑,阿妤两日前说他已经从邺都动身了,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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