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回过神,倒是没留他,只道:“大人帮我这么大忙,后日便请来会仙酒楼尝尝大厨做的新菜式,我请客。” “好。” 沈岐远走了,赵燕宁也回去继续看账了,如意在房中坐了片刻,慢悠悠打开了自己的妆匣。 晌午一阵小雨过后,临安城里放起了晴,街上陡然热闹起来,各家铺面都赶忙将最新的货样拿去给老主顾过目。 宁远侯府向来富贵,城中有资历的铺面都知道,甭管是衣料还是首饰行头,只要是时兴的上等货,侯府统统都会留下,所以往那条街去的车马也是最多的。 然而这日,侯府门口堵着的不是货物,倒是一个个要钱的掌柜。 “说出去也是勋贵人家,怎好拖一个月的账,还想退货,我那皮料都给裁开了,怎么退呀。” “就是,原先还大方得多给赏钱呢,现在连货款都不结,我回不了账,哪儿打货去。” “让你们账房出来给个说法啊,躲着是怎么回事,逼急了我们去敲宗正大鼓,你们侯爷脸上也无光啊。” 议论声很大,越过院墙直往主院里飞。 贺泽佑坐在桌边,脸色难看至极:“都说了不要再买,库房里东西那么多,怎么就短着你们了。” 贺老夫人不太服气:“往常都这么买的,府里也不缺银子,作何要让别人耻笑咱们上不得台面。” “就是,大哥哥赶紧让人把账结了,堵在门外像什么话。”贺二也嘟囔,他新买的马具还在外头呢。 这两人一嚷嚷,府里其他几房的哥儿奶奶就都喊起来,嘈嘈杂杂的,听得贺泽佑额角直跳。
第29章 钓鱼 咚地一声拍上那红木桌,大堂里倏地安静下来。 贺泽佑恼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陛下尚且节俭,一再削少宫内用度,你们又怎么敢在这里充豪绅。实在有钱,便自己去结账好了。” 贺二一脸委屈,贺老夫人见状,也抹着脸哭开了:“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让你觅得封侯的荣光,眼下不过是使些银子,你竟就怨起来了,我养了个白眼狼不成!” “母亲!”贺泽佑无奈又气愤。 贺母才不管呢,眼瞧着要开始哭天抢地了,旁边的贺汀兰突然开了口:“咱们府上先前那么多银子怎么来的,别人心里没数,母亲心里还没数吗?” 哭声一噎,贺母皱眉:“有数什么,那都是我儿的本事得来的。” 贺汀兰点头:“吃软饭确实也叫本事。” 啪—— 贺母离得近,径直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打得侧过去,又指着她鼻子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有这么说自己哥哥的吗?” 牙齿将嘴角磕出了血,贺汀兰捂着脸转过头来,倔强地道:“三十六间供神街大铺,保了咱们这个新立的侯府一年的富贵,母亲要什么都有,银子花得如流水也自有傻子来替母亲还账,倒养得母亲看不起人家,非给大哥牵文家的姻缘。” “如今大哥能娶文家嫡女,母亲已经高兴了,总不能还回头惦记那个傻子的银子。” 贺母又气又羞:“谁,谁惦记她银子了,她不给就不给,我还求着她不成!” “她不给银子,那么用大哥的俸禄来养我们这上百口人,外头的东西咱们就一箱也买不起。”她放下手,平静地道,“母亲自己选的,又哭什么呢?” 贺母噎住,左右找不到话来分辨,便干脆抽了旁边的花枝就往她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叫你与我顶嘴,叫你胳膊肘往外拐,我堂堂侯爷的亲生母亲,还买不起那些个破烂东西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长长的花枝,落下来就是一道红印,旁边的人没拦,贺汀兰也没躲,随便她将自己打出一道道红肿,眼里仍旧满是嘲弄。 她从前看不起柳如意那个傻子,觉得她蠢,分不清善恶好坏。 但现在她更看不起这一家人,贪得无厌,不知好歹。 打死她也好,活着本就无趣。 贺汀兰闭上了眼。 外头突然有奴才进来,凑在贺泽佑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贺泽佑眼眸倏地亮起来,又有些迟疑:“她怎么会来?” 贺母停了手,狐疑地问:“谁?” “没谁,我去看看,你们都留在这里。”他起身道,“若谁想去结账,便拿自己的银子去,账房的钱,今日谁都不能动。” 说罢,快步跨出了大堂。 上次见到柳如意还是在御前了,贺泽佑很后悔,他不该听贞雪说的非要抢那几个铺子。得罪了沈岐远,眼下朝中竟是无人肯再请他去宴席,来府上递拜帖的也少了一大半。 这还只是短短几日内的变化,长此以往,他这个侯爷怕是要成个空爵了。 柳如意与沈岐远看起来十分亲近,若她能帮他—— 贺泽佑抬头,看见了门外盈盈而来的人。 杏面桃腮,单螺云鬓间坠下来一支贝母银杏珍珠步摇,一步一晃,温润珠光。她敛着松花长裙,踩着明珠锦履,含笑朝他走了过来。 “见过侯爷。”如意颔首屈膝。 贺泽佑看着她白皙的侧颈出了神。 印象里的柳如意怯生生的,总有一股抹不开的小家子气,妆发简单,眉目也普通。可眼前这人,明媚得像秋猎场通天柱尖上的青缨红玉,潋潋有光,顾盼生情。 他忽然就想起两人旧时,自己也曾为她动过心,就像现在胸口的起伏一样。 “意儿。”他忍不住这么唤,唤出口又有些后悔。以她现在的脾气,怕是要讥讽回来。 然而,如意没有说什么,反而是笑着应了一声。 贺泽佑竟觉得受宠若惊,连忙先请她进前厅上座,又吩咐下人去煮茶。 “这是你最爱喝的龙团胜雪。”他亲自递到她手边。 如意瞥了一眼那上等的茶色,眼里讥诮一闪而过,很快就变成了伤心。 “侯爷记错了。”她细细叹息,垂眼轻颤,“龙团胜雪向来是侯爷所爱,小女并不爱喝。” 贺泽佑一愣,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是了,是我喜欢的,你原不喜欢,那,那你喜欢喝什么?” 喜欢喝沈岐远的血。 ——当然了,这不是能说的。 如意优雅一笑,端起杯盏得体地抿了抿:“无妨,都一样。今日来找侯爷,原也不是来喝茶的。” 贺泽佑坐直了身子,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她肯主动上门,定是有事相求,正好他想与沈岐远赔罪言和,两厢交换,这侯府便不至于是一盘死棋。 然而面前这人,还没说事,眼里竟就涌上了泪来。 如意眼眸本就惑人,再含一层水色,便如凌霄垂溪枯枝乞月,点点滴滴都令人怜惜。 贺泽佑看得愣了愣,眼神便也柔和下来:“你先莫哭,有什么难处与我说便是。” “我想把娘亲的遗物带在身边。”她哽咽不已,“但太师不让,他说我是柳家的耻辱,连门都不让我进。” 柳如意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娘亲,提出这样的要求,贺泽佑并不奇怪,只是……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道,“沈岐远位高权重,你让他帮忙岂不是更简单?” 如意螓首微摇:“他到底是外人,这件事,我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贺泽佑明白了。 柳如意是因为他才受尽唾骂,故而她想让他亲自去跟柳太师说情。 可是。贺泽佑皱眉:“我与文家已有婚约,陪你回去名不正言不顺,柳太师也未必会给我这个面子。”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如意叹息,“我想要的,也仅仅只是一件旧衣裳罢了。”
第30章 鱼上钩,鱼下锅 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想要一件自己亡母的旧衣有什么错呢? 铁石心肠如贺泽佑,听着都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 他放下了戒备,但还是仔细掂量了一番,迟疑地开口:“我如今自身难保,沈大人圣宠优渥,他与我生嫌,我去何处都是不招人待见的。” “无妨。”如意捏着帕子揩了揩眼角,“沈大人心胸宽广,不是个记仇的,待我们从柳府出来,我便做东请侯爷与沈大人共饮一番。消息传出去,侯爷困局便解了。” 贺泽佑这才笑了,爱怜地看着她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自然愿意帮你这个忙。” 他顿了顿,又试探了一句:“我最近有心盘一处铺面,却没什么合适的,你可有什么推举之地?”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整个临安城都知道,铺面就是供神街的最赚钱。 如意兀自擦着眼泪:“现在说这个早了些,明日去柳府,若能顺利拿到家母遗物,我自是有三处好铺子愿意推举给侯爷。” 她说得意味深长,贺泽佑毫不费力地就听出了弦外之意。 愿意拿三处铺面给他?真是好大的手笔。看来柳如意虽然不似从前那般心悦他,但也是个重感情的人。 这笔买卖很划算,他没有不做的道理。 但,为防柳如意反悔亦或是有什么后招,他还是先将遗物拿到自己手里,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是万无一失。 打定主意,贺泽佑迫不及待地准备起来。 柳太师与他有些嫌隙,想轻易让他点头没那么容易,所以去柳府这日,他不但带了柳如意,还带了几个手脚极快的梁上君子,做两手准备。 碍于侯府的地位,柳太师没有拒收拜帖。 一进门,贺泽佑看着老太师那难看的神色,先没提要求,反是说了一句:“晚辈听说府上最近缺人,好端端的家奴,也不知怎的一个死在池塘里,一大群死在苍耳山上。” 谈判么,要的就是上来就捏住对方的弱点。 座上的老太师果然皱起了眉头:“蔽府的事,就不劳侯爷操心了。” “好歹也算半个女婿,太师不必与我见外。”贺泽佑坐下来,“我与如意有缘分的,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一家人。” 说到这里,他话一拐,便道:“如意颜色倾城,想来是继承了柳夫人的美貌。” 骤然提到这个人,柳太师戒备了起来。 他承了开国以来的第一份天恩,与他不对付的文阁老为了找他的把柄可谓是费尽了心思,所以他迅速地将何氏相关的人员都处置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睡了几天安稳觉,宁远侯现在来提起他夫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手里有了什么新证据? 想起这人即将是文阁老的女婿,柳太师眼眸眯了起来。 贺泽佑未曾察觉到什么,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便朝门外道:“我今日带了份礼物来给太师瞧瞧。” 他这句话是真心的,在他看来,柳如意毕竟是他亲生的骨肉,父女两人许久不见,带来看一眼总是没错的。 然而,柳太师的脸色却在看见跨门进来那人的时候骤然惊变,手边的茶杯都被他碰倒下去,砸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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