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考上秀才,又过三年秋天,他揣着阿婆四处磕头借来的两串铜钱,去州城参加乡试,轻轻松松就考中头名,成了塍州的解元。 消息传回村里,阿婆喜得热泪盈眶,皱纹纵横的脸上久违地舒展开笑容。街坊邻居都夸她有福,养了个争气的好孙儿,以后是要当状元的。可是当阿婆开口向他们借钱,凑进京赶考的盘缠时,那些人却又纷纷避之不及。 看到阿婆腆着脸低声下气四处借钱,受尽奚落和冷眼,阿昌悄悄躲起来哭了一场。他发誓一定要在来年春闱上榜,哪怕不是状元,至少也算入了仕途,以后可以让阿婆过上好日子。 盘缠最终只凑了半吊钱,阿昌说足够了。过完年不久,他穿上阿婆新纳的鞋,背上简陋的包袱,去京城赶考。阿婆把他送出好远,一直送到村口桥头,站在那里朝他挥手,等着他的好消息。 可是阿婆等来等去,等得春天都已过去,等得邻村赶考的书生早已归家,等得夏天都快要到了,可是阿昌还没回来。 “这位后生,你也进京赶考了吗?你有没有见过我们阿昌?” “小郎君,你从哪里来?你有没有见过我们阿昌?” “年轻人,下雪了可真冷,你有没有见过我们阿昌?” …… 阿婆等不到阿昌,哭得眼睛都快要瞎了,腿脚也走不利索,只能拄着树枝做的拐杖,逢人就问阿昌的下落。 听说邻村也有进京赶考的举人,阿婆走了三天三夜,去找那举人询问。 听说临镇还有几个举人去过京城,阿婆又一路乞讨着走过去,向他们打听宣仁二十三年科考,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阿昌的年轻人? “他叫宁文昌,长得很俊俏,个头不算高,而且有点瘦。他不爱说话,很容易害羞,但是读书很用功,心肠也很好,你如果见了他,一定会说他是个很不错的小郎君……” “我们没见过呀,没见过你家的小郎君,老人家还是回去吧,说不定你们阿昌已经回家了……” 对呀,也许阿昌已经回家了。 若是看到她不在家,阿昌该着急了。 阿婆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一步一挪,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从春天走到夏天,又从夏天走到秋天……她终于回家了。 可是阿昌依然没回来。 借的那些钱还不上,债主们把茅草屋里仅有的一点家当全都搬空了。 阿婆没得吃,又讨不到食,只好去山里捡没人吃的黄粱果。 可是山路不好走,她在果树下面摔断腿,动不了了。 手边还有几个红红绿绿的果子,她吃了几个绿的,在幻觉中见到了久未归家的阿昌。 剩下一个最红的果子握在手中,没舍得吃。 红的没那么酸,还有那么一点点甜,留着给阿昌吧。 她紧紧握着那个红果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 赫连雪坐在小板凳上,指尖依旧点在老婆婆的眉心,一时间有些无法从那些记忆里抽脱出来。 那片荒凉的山坡上,几株酸果树孤伶伶地立在那里,苍老干枯的老婆婆靠在树干上,闭着眼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她至死都没等到阿昌。 原来阿昌是她的孙儿。 “这么久了,你在干什么?”耳边传来戚南行的声音,似乎隐约有些担忧。 赫连雪没理他。 她放下手,从地上捡起一只红彤彤的果子,盯着打量。 “这种果子,吃了就会产生幻觉?”她问趴在地上的老婆婆。 “是呀。”老婆婆点点头,声音沙哑道,“吃了果子,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小郎君,不信你试试。” “什么果子?你可千万别吃。”戚南行连忙在赫连雪耳边提醒,“小心这妖怪作恶。” 他的话音刚落,那个老婆婆忽然一巴掌打翻了赫连雪放在腿上的油灯,火光熄灭了。 黑暗里响起一连串阴森又凄厉的尖叫声,茅草屋里阴风大作,那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猖狂地大声嘶吼:“既然我活不成,你们谁也别想活!通通留下来给我陪葬吧!” 赫连雪霍然站起身,手心里直冒冷汗。 “戚南行。”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隐隐有些发抖,“油灯熄灭了。” “我猜到了。”少年的声音依旧沉稳,“你别慌,站在那里不要动,我去带你出来。” 赫连雪咬着牙:“你不是说你进不来吗?” “我进去,那妖怪的灵府就会坍塌,顾不上那么多了。”戚南行快速道,“那妖怪已是强弩之末,伤不了你,但你千万不要中了它的迷惑。”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翻滚大作,整个大地都剧烈摇动起来,大概是戚南行进来了,赫连雪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她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站在那里也不敢动。她还没找到妖怪的内丹,这下怎么办? 她刚想问戚南行,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一抬头却看到门外不知何时下起雪。 白茫茫的雪地上一片冰晶洁白,一个高大颀长的背影站在那里,玉冠束发,银灰色袍袖在风中轻动,吹起挂在他腰间的一枚半月形玉佩。 上面团着层卷的流云纹,中间是一条盘尾夔纹的龙。 那一刻,赫连雪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明明没有吃那个红果子,为什么还会出现幻觉? 可那又好像不是幻觉。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清晰。 仿佛她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个背影的袍角。只要她走过去,就能看清他的脸。 那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她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以哪怕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那妖怪搞的鬼,却还是忍不住迈开脚步,跨出茅草屋的门槛。 黑暗的夜空中闷雷滚滚,无数闪电像蛇般四处游走炸裂,随着大地的震颤,仿佛整个世间马上就要坍塌不复存在。 白皙的脸庞被闪电照亮,那一双紫葡萄般的大眼睛里仿佛燃烧起暗紫的火焰,赫连雪越走越快,从走变成跑,飞快向那个高大颀长的背影奔去。 快了快了,马上就能看到了。 她要站在他面前,亲口问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有想我吗? 眼睛忍不住发酸,就在她奋不顾身向那个背影冲去的时候,忽然一道白亮身影闪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转身飞快离开。 赫连雪心中又气又急,使劲挣扎着,不甘心地回头去看。 她明明就差一点点就能见到他了! “不管你看到什么,都是假的,别回头!”戚南行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一路飞奔,“要么找到妖怪的内丹,要么找到老人的魂魄,你有没有头绪?” 头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们跑过的地方都已经塌陷了,腾起漫天飞扬的尘灰。 赫连雪这才清醒过来,急忙道:“我没找到内丹,不过山上有几棵酸果树,老人可能在那里!” 两人飞快向山上跑去,一路躲避着崩塌的碎石和滚落的雷电,好几次险处逃生,最后终于在半山腰处找到了那几棵黄粱果树。 白发苍苍皱纹纵横的老人真的在那里。 妖怪的内丹也在那里。 就握在老人的手中,红彤彤的发着荧光,像一颗熟透的红果子。 戚南行将老人的魂魄收到魂瓶之中,然后一手捏碎了那枚妖怪的内丹。 随着一声炸雷般惊起的凄厉惨嚎声,整个天地都崩塌了。
第008章 赫连雪从黑暗里挣脱出来,盘坐的身体睁开眼睛,看到戚南行就坐在她对面,嘴角渗出一行鲜血。 阵法之中的妖怪残躯已经烧成一堆灰烬,冲天的火光惊动了院子外面的人。 他们连忙冲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担心道:“大师兄,怎么样了?” “没事。”戚南行站起身走过去,将魂瓶交给若雪,“这是老人的魂魄,超度一下,送她往生吧。” 若雪一脸欣喜地点头,接过魂瓶,又打量他唇角的血丝:“哥哥,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戚南行擦掉唇角的血丝,淡淡道:“无妨。” 若雪点点头,又看向赫连雪:“小姐姐,你还好吧?” “我没事。”赫连雪站起身,在她和戚南行之间打量了一圈,暗生诧异。 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是见了人就叫哥哥姐姐,还是跟戚南行有什么关系?她不应该叫他大师兄吗? 她正暗自思索着,就听戚南行跟柴良他们安排道:“天亮之后做场法事,把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骨一起葬了,让他们入土为安。” “等一下。”赫连雪拦住他们,问,“那些尸骨里面,有没有个叫宁文昌的?” 柴良疑惑:“宁文昌是谁?” 戚南行却反应很快:“就是老人一直找的那个阿昌?” 赫连雪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或者有没有他的父母?” 戚南行去看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骨,由于年岁久远,骨架都已老旧发黄,也不知还有没有人在惦念他们。 戚南行划破指尖,用鲜血画了一个阴阳阵法,然后在阵眼处点上一盏油灯。 他双手结着问魂印,闭阖眼睛,唤了一声:“宁文昌。” 四下阴风渐起,冷得人头皮发麻,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向后退去。 赫连雪站着未动,悄悄打量着戚南行。 少年的发丝乌黑如墨,被阴风吹得凌乱起来,清俊的脸庞沉静无波,闭阖的眼帘低垂着,隐约透出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一直过了许久,阴冷的风才渐渐散去。 戚南行睁开眼睛,走到其中两具尸骨旁:“这是他的父母。” “宁文昌呢?” “没有他。” 赫连雪耸了耸肩,没有就没有吧,没有也好。 “他们原是浮来镇西边沙.林村的猎户,后来被成精的灰狼吃掉了。”戚南行叮嘱若雪,“超度的时候,送他们和老人一起,他们是一家人。” 若雪点点头,面含悲戚。 天亮之后,做完法事,送走那些枉死的尸骨,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戚南行向赫连雪致谢:“多谢司徒姑娘相助,这里的事都解决了。不知姑娘有何要求,在下尽力满足。” 亏他还记得先前的承诺,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赫连雪懒散地嗯了声,也不知道他和若雪是什么关系,怕冒然提玉佩的事,会引起他的怀疑。 目光落到他腰间的佩剑,她又扬起眉梢:“你的剑不错,看起来很锋利的样子,送给我吧。” 众人闻言都皱起眉。 柴良瞪起眼,一脸的不忿:“哪有你这么贪心的,竟然要人家的剑?我师兄这剑可是他的本命剑,认了主的仙剑,你要了也没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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