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点了点头,跟着她走出驿馆,翻身上马。 行到巷口,阿南抬脚踢踢他那匹马屁股,问:“怎么啦,神思不属的?” 朱聿恒没说话,只抿唇沉默。 阿南才不会轻易放过他,一侧身抓过他的马缰,凑到他面前盯着他,问:“那个妖风,有什么问题吗?” 清河坊的街灯早已点亮,投在他们身上,也照得阿南那双眼睛亮得如同灯笼中跳动的火光。 朱聿恒下意识地勒住缰绳,盯着她灿烂的眸光许久,才垂了眼睫避开她的逼视,说:“我见过那阵妖风……在三大殿起火之前,一模一样。” “真的有妖风?而且……还与三大殿起火时的一样?”一向淡定的阿南,也不由得大为惊奇,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跟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与那个婆子说的差不多。只是,那力量,似乎不仅仅只是能牵扯衣服和头发那么简单,甚至可能有千钧之力。” 长街行人稀少,朱聿恒将自己在三大殿起火之前的异状,及后来发现新月榫的事情,低低地说给她听。 他们踏着街灯的光前行,阿南沉吟片刻,然后开口问:“所以那种妖风,可以不惊动草叶树枝,却可以扯动发丝和衣摆,更可以摧枯拉朽将整座屋檐拔起?”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是。”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力量啊……”阿南靠在马脖子上,盯着朱聿恒,“要不是那个婆子也这样说,我真以为你在骗我。” “事情发生虽近三月,可当日情形一直在我心中,不曾抹去,我不会记错。” “但是听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另外,卞存安写下的那半个楚字,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驿站这场火、甚至是与此相似的三大殿火灾,都与楚家有关系?”阿南正在思忖着,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人声隐隐。 阿南回头看去,问:“怎么了?” 朱聿恒一眼看到韦杭之等人似乎在围捕一个人。他心中有鬼,一看韦杭之尽力将对方逼向另一条街市,心下了然,或许是逃掉的那个司鹫、或是其他的同伙,过来找阿南了。 于是他只瞥了一眼,便拨转马头,说:“没什么,大概是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前面是不是石榴巷?” 阿南抬头一看,笑道:“对呀,上次咱们送囡囡回家,就在这里嘛。你说今天萍娘送我一篮桃子,我是不是该送点回礼给她?” 朱聿恒巴不得她注意力转移,便指着路边一家蜜饯糖果铺道:“那小姑娘似乎爱吃糖。” 阿南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当即跳下马,把店内的松子糖芝麻糖各买了一份,看见柜上还摆着几个染成红色石榴状的东西,下面圆圆的,顶上五个尖尖的角,颇为可爱。 “这是什么?”阿南随手拿了两个小的,扯过旁边的棉纸包上,交给朱聿恒拿着,说:“这个好看,囡囡肯定喜欢。” 守店的老妇人在旁边看着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南看看糖石榴,又看看老妇人,诧异问:“怎么了阿婆?” “姑娘,这糖石榴是男女结亲之时,女方馈赠男方与亲友的,意喻多子多孙。”老妇人打量她还是姑娘装束,便笑眯眯道,“日常是不吃的,等你们成亲那日,千万记得来照顾老婆子生意,我一定替你们把大小一套糖石榴都做得圆圆满满、漂漂亮亮。” 阿南一听这话,再厚的脸皮也忍不住微微发烫,等看看面前手足无措、赶紧把糖石榴放回原处的朱聿恒,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要不要,阿婆你别误会啊,我外地来的,真不懂这边风俗。”阿南捂着脸,灰溜溜地付了钱,抱起一堆糖赶紧逃出了店门。 一直快走到水井头了,阿南觉得自己的脸还在发烧。 她揉揉脸,见朱聿恒的表情也一直不太自然,便翻了块散糖吃着,没话找话道:“你说那个阿婆什么眼神啊,哪有人自己去买这种东西的,肯定都是家里人置办嘛……” 话音未落,她拐过巷子,看到了里面的水井头,面露诧异。 黄昏时分,本该是家家晚炊的时候,此时巷子内却有好几个人拎着水桶,争先恐后过来打水,又拎着水匆匆奔到巷子内。 略一抬头,在水井头的大树后,她看见了黑烟,正开始弥漫。 阿南脸色大变,几步奔到井边,扯住一个正在打水的男人,问:“大叔,哪里起火了?” “不就是巷子最里头的杂院吗?难怪大家伙都说火神脾气大,驿站那边的刚扑灭,这边又起火了,真是惨!听说还有一家人被困在里面,连孩子都没跑出来!” 阿南把怀中的糖一丢,提起裙角,往巷子内狂奔而去。 巷子最里面,他们曾经带着囡囡回的那个家,如今已被火蛇弥漫侵吞。 浓烟滚滚之中,里面零星有几个人逃出,都是与囡囡家一样租住在这个院子里的。 而火势,正是从住在院子最里面角落的囡囡家中冲出,红焰黑烟迅速席卷了周围的房屋。 泼水的人也不敢进内,只在外围洒洒水,一边咒骂这突如其来的大火。 阿南跃上被烟迅速熏黑的院墙,向里面看去。 熊熊烈火之中,燃烧的梁柱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坍塌。而透过肆虐的浓烟,蒸腾的热气让周围的景物剧烈扭曲,仿佛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在扭扯人间,极为恐怖骇人。 而就在这地狱般的情形之中,她透过垮塌下来的窗户,看到一条浑身是火的躯体,在火中挣扎蠕动,却趴在一个东西上,始终不肯逃离。 阿南还未看清这一切,脚上忽然感到一阵灼热。她低头一看,火苗已经舔舐到了她的裙角,。 还没来得及思索,她只觉耳边风生,身体往后一倾,朱聿恒已经将她拉了下来。 “火都烧过来了,你还在看什么?”她回头看见朱聿恒紧皱的眉头。 “萍娘,我看见萍娘了!”阿南顾不上多说,撕下一块裙角蒙住口鼻,抢过旁边一人手中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倒,冲进了火场之中。 朱聿恒没料到她居然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中,一时反应不及,竟未能拉住她。 他望着阿南的身影,呆了一瞬。 在他掌握的资料中,阿南与萍娘,不过是三两次的交集。可是,这个普通的渔娘,却让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之中,冒险救人。 阿南,可能他还是未能彻底了解她。 只这一闪念间,阿南已经冲过了院门,扑开满院黑烟,在旁观者的惊呼声中,抬脚狠狠踹开已经烧朽的房门,一头扎进了冒出浓烟火光的破窄屋内。 原本就狭窄不堪的屋内,此时充斥着滚滚黑烟,里面一切根本看不清楚。 毕剥声中,火势风声在她耳边呼呼作响。 她还想往里面再踏进一步,可迎面大团热气扑来,刚刚倒在身上的那一大桶水,水分在这片刻间被蒸腾完毕,她感觉自己的头发一下子就被撩焦卷曲了起来。 在这门口一瞬间迟疑之时,她听到屋内传来极低微的一声哭叫:“姨……姨!” “囡囡!”阿南刚张开口,就被浓烟呛到,她下意识别过头去。蒙脸的布已经干透,她正在一瞬犹豫之间,后面忽有一桶水泼向她身上,将她浇了个湿透。 阿南回头瞥见朱聿恒,他将手中一个空水桶丢在地上,接过了侍卫们递来的第二桶水。 阿南顿时心中大定,抬手指了指正在燃烧的屋子,摇了摇头,然后回头就扎进了火势凶猛的屋内。 后面的人提着水想要浇到火上去,朱聿恒立即抬手止住,大声道:“等人出来再泼!水火相激,屋子会立即倒塌!” 说着,他靠近了屋子一些,竭力透过浓烟查看阿南的情况。 火势太大,她刚刚被淋透的身躯上,立即腾起一股热汽。 萍娘租赁的屋子很小,阿南几步冲到了墙角。黑烟内,她看到萍娘趴在墙角的水缸之上,头发已经烧得所剩无几,后背的衣服也已经焦黑一片。 她已经不再动弹了,身躯却保持着趴在水缸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南咬紧牙关,再踏前两步,抓住萍娘的肩膀,将她的身躯扳了开去。 只剩了一半水的缸内,囡囡正在嚎啕大哭。 萍娘用身躯帮女儿挡住了外面的火势,可水缸内的水也已经开始温热,再迟来片刻,她的女儿也将活活烤死在这缸内。
第30章 六极天雷(4) 萍娘的尸身跌落,囡囡骤然吸到外面的烟火,她一边大哭,一边激烈呛咳,眼泪鼻涕与灰烬混合在一起,满脸狼藉。 阿南双手插入囡囡腋下,竭尽全力将她一把抱出水缸,来不及捂住她的口鼻,就带着她狂奔出屋。 黑烟弥漫之中,她抱着孩子一脚踢到了门槛,难以平衡身躯,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门槛受力,带着上头的门框和屋檐梁柱,在咔咔声响之中,携带着烈烈火苗,迅速向阿南和囡囡压倒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蓦地伸过来,将即将倒地的阿南一把拉住,又将她怀中的囡囡接走——正是朱聿恒。 身后韦杭之与众人阻拦不及,都是一阵惊呼。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皇太孙竟在这样的局势之中,抢上去救阿南和囡囡。 在惊呼声中,囡囡被朱聿恒抱走,阿南的手一经得空,右臂立即挥出。 流光骤射向面前的柳树,一拉一绞,机括飞速将她的身子往前拉去。她一把揽住朱聿恒的腰,带着他往前飞扑,身体在瞬间掠过院落。 他们去势太急,阿南的臂环又无法承受三人重量,只往前疾奔了几步,便一起扑倒在了院中。 身后轰然巨响震天动地,烈风中火星四溅,灼得他们肌肤焦痛——那倒塌下来的屋檐,离他们堪堪只有半尺。 若是朱聿恒抓住阿南、抱走囡囡、阿南用流光疾冲、带上朱聿恒飞扑时,任一行动有半分闪失,或者他们没有在一瞬间的闪念之中就了解对方行动的用意,那么,三人都将葬身火海,不堪设想。 周围众人一拥而上,急忙去扶朱聿恒。阿南则抱着囡囡坐起来,顾不得揉自己摔肿的膝盖与手肘,捂住她的口鼻,先远离火场。 囡囡越过她的肩头看着后方,她的家已经化为坍塌的火海。她也不再哭闹,嗓子呜咽干涩,只喃喃唤着“娘,娘……” 阿南此时才感觉自己浑身干焦脱力。她将囡囡交给旁边邻居大娘,捧起桶中水大口喝着,缓解喉咙的灼痛,又把身上泼湿,驱除身上火气。 扶着墙走到远离火海的地方,她靠在一户人家屋檐下,揉着自己刚刚摔伤的膝盖,疲惫困顿。 一盏朦胧小灯映照过来,一个白瓷小瓶递到她面前。 那持着瓶子的手极为修长白皙,在灯光下与手中瓷瓶一般莹光生润,迷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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