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样的静谧还没过太久,贵妃垂着的黑耳便微微一顿,下一刻,木槅外便传来了冬寂有些仓促的请安:“陛下万安!” 下一刻,门扇无声而开,果然就在门槛外出现了刘景天的身形。 如苏允棠之前的预料一般,冬寂收了节下她的紫玉镯后,上面的春夏秋三人的确对她有了些成见,口中不言,但眼神态度里却总有几分探究与深意,总觉着冬寂私下里已经与苏允棠说了些什么一般。 若不是你泄密叛主,为何皇后就单单赏了你一个人,且对我们三个不假辞色,只对你露出温和满意的神情? 冬寂满心委屈,偏偏没人质问,她也没法解释,被孤立了一个元节后,既是赌气也是没了法子,索性便当真有了改投永乐宫的打算。 便如此刻在槅外提前御驾的请安,虽说早知这么一瞬没什么大用处,但能在刘景天面前出声提醒,本身便已有了认主尽忠之意。 虽说只是宫人奴婢,但不论如何,能从刘景天手中收服来,便算是一个好开始。 有一便有二,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苏允棠心下这么想着,便连被刘景天打扰的不快都消散许多,不急不缓理顺了衣角,才作势起身。 刘景天果然立即便拦了她:“不必起来,朕不过一时想起过来看看你,哟,贵妃也在?有些日子没见,可还记着朕?” 说着,刘景天还撩起袍角,屈膝蹲跪毯前,当真伸手去挠了挠贵妃的下巴。 贵妃出窝就跟着苏允棠,自然也在她新婚的宅院里养过,认得曾与主人形影不离的熟悉气味,加上刘景天自幼便擅斗狗,手法娴熟,贵妃被挠得舒服,便也给很给面子的站起身,低头蹭了蹭刘景天手心。 苏允棠垂眸看去,刘景天今日穿了一身绛色的单袍,略微发沉,袍子镶着玄色绸边,颈下隐隐露出些内里的白色交领,腰间收着玉玺腰带,脚踏一双白底金纹皂靴。 这一身的颜色不算招眼,却也足够鲜亮,衬出了他的长眉朗目,宽肩窄腰,比朝堂上的威严龙袍显得温润宽和,又比他平日里的劲装素衣显出几分世家公子似的贵气。 再配着他这幅亲近随意,带着桂花香气逗弄细犬的模样,一点不似帝王临幸中宫,倒似是邻家的打小相识的兄长过来串门闲话—— 苏允棠不愿承认,但其实,更像是新婚的丈夫回家,与新婚的妻子爱宠一家和乐。 她新婚的宅院内栽了一颗金桂,每逢花开,浓烈的桂花香气便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的浸透,几月不去,刘景天自军中归来时,贵妃总会提早察觉,奔出门去。 苏允棠每每迎出屋门,看见的就是刘景天带着浑身的桂花香,一面与身旁的贵妃玩闹,一面抬头朝她弯起一双桃花眸,笑的叫人心动。 眼前贵妃起身,与刘景天亲近这一幕,熟悉的叫她不自控的记起与刘景天,最圆满快活的那一段时日,连鼻端似有似无的桂花香,都与曾经一模一样。 可是椒房殿内没有桂树,何况如今这才正月,哪里来的桂花香? 恍惚了一瞬的苏允棠皱了眉,下一刻,便也立即明白,眼下这桂花香气,是从刘景天的衣裳上传来—— 他故意在衣裳上熏了桂花香。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允棠忍不住的攥紧了手里的绣花针。 她素来知道,刘景天十分擅长叫人喜欢的。 在荆州时,他能收服同伴好友,心甘情愿的听他派遣,流放岭南后,他在一众钦犯里交游广阔,起事时一声呼和,从者云集,南军势大时,曾有一位终于前朝的大儒上门劝降,出门之后却感慨叹息,只说南王身为叛逆,却有圣人仁君之象—— 天知道,他在荆州拿着长姐南康的聘礼上私塾时,还是整日的逃学生事,不知气倒了多少夫子。 刘景天仿佛是生来就有这样的本事,从三教九流到文人学子,耄耋老到总角小儿,乃至于一些世家子弟,与他相处之后不说立时心折拜服,最起码也会都会心生善意,格外乐意与他下次真心相交。 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叫对方察觉不出一点不痛快。 就如同苏允棠直至三年前进京时,都觉着刘景天是顶顶难得的郎君夫婿,满心以为能与他做一辈子神仙眷侣。 可笑的是,她分明一直知道刘景天这本事,这么进宫之前的这么多年来,竟一点没怀疑过刘景天与她的夫妻情义! 她凭什么就觉着自己不同,刘景天对她就是真心的? 去厄带着安儿宁儿慌忙行礼后,已经退了下去。 西暖阁里没了旁人,刘景天便撂下地上的贵妃,十分自然的坐到了苏允棠对面。 看到针线篓子后,他豁然一笑:“难怪朕打昨日起,指头就时不时觉着有刺在扎,不想竟是你在做针线。” 苏允棠紧紧抿着嘴唇,她心下明白刘景天是想要用这样的法子与她缓和关系,甚至和睦从前。 她与刘景天体感互换后,如今就像是拉着一条绳子悬在悬崖两侧,刘景天怕她一气自尽,她怕刘景天对苏府斩草除根。 两人相互试探着,不论哪一边拽的紧了,绳子断裂,都要摔的粉身碎骨,最好是各退一步,将这绳子放得松些。 如今刘景天已经主动退一步,她也还不想鱼死网破,这时就最好就也该松手领情,装也装出这面上的和睦来。 但偏偏刘景天身上的桂花香气非但没有让她觉着宽松,反而只发觉着自己是个笑话。 这个情,她领不下去。 苏允棠沉着脸一声不吭,刘景天竟也不恼,仍在主动搭茬:“你忙你的,从未见你动过针线,朕只当你从来不会,这是在作甚么?” 可等到看清楚案上正给贵妃做的衣裳后,刘景天面色就有些微妙,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这么多年,你连一只荷包都没给朕做过,当真是人不如狗了。” 苏允棠面无表情:“陛下说的是。” 可不就是人不如狗? 苏允棠低头拿起裁好的布料继续穿针引线,借着这动作,也好容易压下了这句话。 刘景天面上的笑意一顿,便又露出几分无奈来:“阿棠,你也太硬了些。” 苏允棠:“陛下若要找任柔任捏的软面团,该去荣喜宫。” 荣喜宫,说的自然就是刚被降为董嫔的董惜儿。 刘景天微一挑眉。 董惜儿可不是任凭揉捏的面团,她底子里虽然没有阿棠的风骨,却生着毒刺,又阴又狠。 不过董氏很是审时度势,又能屈能伸,看着她把身上的尖刺藏起,只露出一副听话柔顺的面团模样,也颇有几分意思。 他当初,原本就是为了这个,才将董惜儿留在了身边。 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皇后肯定不会觉着高兴。 刘景天便也并不反驳,只是顺着问道:“说起荣喜宫,皇后要罚董氏多久?” 苏允棠冷笑:“怎么,董嫔病倒,陛下心疼了?” 苏允棠今日一早才得了禀报,董嫔病倒了。 这倒是千真万确,并非董惜儿寻理由逃罚,负责看管董氏行罚的嬷嬷亲自来禀报,只说董嫔自从上次从椒房殿回去后,夜里就呕了几口血,之后勉强撑了两日,便彻底病倒,着实起不得身。 苏允棠先前只说了抄书跪经,并没有说要罚多久,嬷嬷们来报的意思,也就是想问清楚,娘娘没说罚几日,如今董嫔病倒了,这抄书与跪经是免了,还是等往后董嫔病好后补上,还是……明日接着来? 董惜儿如今还昏在床上神智不清,明日肯定是好不了的,所谓接着罚,就是将人从床上拖起来,按也按到菩萨前头跪着—— 这就是不是在罚,而是要直接要人死。 只看苏允棠想要如何。 董氏病的这般厉害,消息肯定也送去了养乾殿,苏允棠便也只当刘景天是要保下董嫔。 “董氏到底是从岭南就跟了朕到如今,这么多年的情分。” 果然,刘景天有些感慨似的摇摇头,又道:“你若还要罚,也不必折腾,叫人送一壶酒去,给个痛快也罢了。” 苏允棠正在对齐料子的动作的忽的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刘景天的神色,似乎想要确定对方这话里,是不是还带着旁的意思。 并没有,刘景天短暂的感慨之后,神色便只是一片平静与无谓,不是说反话,不是怪声怪气。 他就是在很平常的平铺直叙,若是苏允棠不肯放过,为着董氏从岭南就跟了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不要磋磨,给一个痛快。 苏允棠并不是能以德报怨的人,她自进宫起,就厌恶董氏至深,但是这一刻,苏允棠却竟忍不住为董惜儿生出了一股悲哀不平。 董惜儿会预料刘景天这样处置她吗? 不,不会的,董氏被她罚降位、罚跪经抄书,这么多日都好好的,更没有甘心,初六时还能带着宫女来椒房殿门口假装认罪,摆出一副凄风苦雨的可怜模样来等着与刘景天告状—— 她这么干,自然是觉着她与陛下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体面,刘景天看到她后,就会心生不舍为她做主出头。 但刘景天没有,甚至看都没有看到她,得知她在殿外晕倒后也毫无反应。 董惜儿当夜就呕了血,她被罚这么多日都好好的,被刘景天明摆着置之脑后,回去就呕血病重。 若是觉董惜儿再听到刘景天此刻的这句话,她又会如何? 苏允棠沉默的太久,叫对面的刘景天也有所察觉。 只是片刻,刘景天便也猜到了苏允棠这般模样的缘故。 刘景天有些好笑:“你瞧瞧,朕若是要你赦了董氏,你必然要不痛快,朕现在是为你出气,不顾董氏的性命,你倒觉着朕是无心无情之辈了?” 苏允棠微微闭眼,没有说话,面上仿佛结着一层寒霜。 刘景天便继续问:“朕知道,这是物伤其类,阿棠你是不是觉着,朕对董氏如此绝情,若非天意在上,叫咱们换了体感,朕对你必然也是一般,说不得如今早叫你一个人孤零零在冷宫等死了,可对?” 苏允棠:“难道不是?陛下如此心性,又能真正在意谁?” 听着这话,刘景天的神色忽的端正。 他认真看向苏允棠:“阿棠,你说旁的,朕不与你争辩,只是这一桩,你实在是误会了朕,周光耀来永乐宫时,朕还不知此事,便特意吩咐了他,如若有变,皆以中宫性命为重,周光耀不是个会骗人的性子,你若不信,一会儿大可亲自召他来问。” 苏允棠睁开眼看他。 “阿棠,先前罚你圈禁,不为旁人,实在是你这两年来一见朕就不笑不语,冷的叫人难过,朕只是想以此叫你和缓退让些,再对朕笑上一笑,如今想来,朕亦自觉莽撞。只是朕不骗你,在朕心里,即便你当真气性就那样大,无论如何赌气不让,朕也只得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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