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便是一百八十年,回首人间,已是黄昏,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剩余,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 他的心未曾圆满,但他的道已经无憾。 他的灵力与生命如春雨洒向人间,滋润干涸的万物。 一声清脆的啼哭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 “师父师父,又有一个孩子平安出世了!”弟子欣喜若狂地向他回报,“她的母亲恳求您为这个孩子祈福。” 他微笑点头,走向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被温暖与柔软包裹着,抽噎着停下了啼哭,睁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了笼罩住自己的阴影。 初生的双眼看不清面容,更记不住所见。 他似乎驻足看了许久,才伸出温暖的手,覆在她的眉心,灵力丝丝缕缕地涌入她的身躯,蓬勃她的生机。 那无人察觉的轻颤,是他逐渐溃散的一生。 “愿你此生安乐,离怖离忧。” 他陨落在一百八十岁那一年,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最后的光与热都给了她。 十八年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听到行者说起当年之事,脑海中却一片模糊。 只是偶尔也会在梦中看见一片清瘦的阴影,还有自眉间涌向心口一点暖意。 晏霄在一段又一段的记忆里浮沉,她不知自己看过了多少悲欢离合,阴差阳错。她不是当事之人,却因他人的悲怆和绝望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 她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自己面前上演着无数悲剧,几乎要迷失在那苦海之中。 原来心上的绝望,远远超越肉身的疼痛。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些记忆淹没之时,她终于看到了公仪徵的面容,还有他眼中清亮的一弯新月。
第七十章 王宫被血泊淹没,伴随着一声声惨叫,生命被无情地收割。 东胜国不敬神明,被降下天谴,举国灭亡。 清隽明秀的青年端坐于几案之前,抬起温润的双眸,看向敞开的大门。 一个修长的身影凌空立于门外,她的背后映着一弯清冷的新月,锐利如镰刀,无情地掠过人间,便有数不清的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她朝他伸出一指,月光一亮,寒芒便已到了眼前,拂散他额前的发,照亮他黑沉平静的双眸。 寒芒骤然停下,月光中的神明轻轻开口:“你不怕死?” 他早已准备好坦然接受死亡,却没想到会听见神明的声音。 他知道她的尊名——杀神凌霄,执掌杀戮的权柄,象征死亡的神明,代行天谴,威慑人间。 神明降于人间,无法被窥视,他只能看到被月光勾勒的轮廓,但却又能感受到被凝视的威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淡淡一笑,凝于眼前的那点寒芒随时可以夺走他的性命,却夺不走他眼中的光辉。 她高高在上,垂眸凝视从容淡然的凡人男子。 “是你怂恿东胜国人背弃神明,你告诉他们人定胜天,你让他们放下了信仰。”凌霄清冷的声音带着余音于他耳中回响。 “是我。”他抬起眼,无畏地直视冷月的寒光。 凌霄漠然道:“是神明带给人间生机与希望。” “不。”他断然否认,冷然道,“是神族带来了死亡与灾厄。” 凌霄微微一怔。 男子凄然一笑,眼中流露出愤怒与悲哀:“神族一怒,大旱三年,饿殍千里。人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求风调雨顺,仍要日日供奉,甚至献祭童男童女。以杀戮制造畏惧,以畏惧压制人心,这样神族不值得信仰。人族的生机是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奴颜婢膝向神族乞讨!” 凌霄垂眸看着他的眼睛,男人的衣衫陈旧却干净,面容清瘦却有神,直面死亡却岿然无惧。 她代行天命,杀人无数,见过唯有恐惧,却从无一人如他这般…… 她向他迫近,俯身直视他的眼眸。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不清神明的面容,却感觉到冷冽的气息拂过自己的面颊。 他看着那团光晕说出自己的名字:“天珩。” “天珩……”她低喃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背弃神明,会被降下天罚?” “天罚?”他皱了下修挺的眉,不屑一笑,“混沌分阴阳,天道生万物,人族亦在天道之中,神族凭什么代天行罚?你们只是以力量来树立信仰,以信仰汲取力量,但阴阳有序,天道不会永远站在神族这边。” “大不敬,我必须杀你。”凌霄轻轻摇头,抬起手便要收割他的性命。 他仰面直视残月,眼里的光亮得慑人。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漠然地说道,“我会在轮回里看到神族陨落。” 她扬起的手蹲在了半空,不知自己的心被什么触动。 她是象征死亡与杀戮的杀神,奉行神族旨意,于人间散播恐惧,建立稳固的信仰。人族畏惧她,敬而远之,她不受香火供奉,却因畏惧而存在。 而眼前这人,不怕她。 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敬畏,他与世间之人都不相同。 凌霄放下了手,静静凝视天珩:“我不能杀你。” 天珩眼眸微动,光晕在他眼中沉浮。 凌霄说:“但我要囚禁你。” 凌霄将天珩带走,困在天柱之下。 天柱是盘古的脊梁,支撑着天地的平衡,其上为神界,其下为人界。 神界清气浩然,神族不死不灭。 太阴玄素在天柱之下找到凌霄时,她正与天珩在一起。 “听苍宸说,你偷偷藏了个人,我原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玄素声音轻柔悦耳,如仙音袅袅。 她是主掌生机的神明,与主掌草木春生的青帝苍宸都是深受众生尊崇的吉神,而凌霄则被认为是凶神。凌霄性情冷漠,与其他神族往来不多,只有玄素与她较为亲近,而苍宸与玄素则是万年的好友。苍宸的容貌在神界也是最为出众,但因为他那张近乎刻薄的嘴,愿意与他交好的神实在不多,他的所有秘密便只能和玄素说。 “他是东胜国的人,应该死于天罚,你违背神族指令留下了他,若被知晓,你也会受罚的。”玄素面露忧色。 凌霄说道:“他不畏惧死亡,对我没有信仰,我杀不了他。” 玄素闻言一怔。 凌霄与玄素飞于云端,俯视人间,一切都那么渺小。 “人族不知道,但你我都明白,神族是因信仰而生,信仰若不存在,神族便会灭亡。”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便是神族存在的本质,也是不能被人族知晓的天机。 “天珩心中没有一丝对神族的信仰与尊崇,他只相信人族自身的力量。”凌霄微微皱眉,“所以我杀不了他,只能将他囚禁。” 众神分吉凶,吉凶定恩威,逆则雷霆,顺则雨露,神族以此来掌控人心,树立信仰,以保神族永存不灭。 “这世上真有人不畏惧死亡,不信仰神明吗?”玄素不解地蹙眉。 “我们因人心而存在……”凌霄微微一顿,眼中漫上了迷雾,“我却从来不懂人心。” 她想起玄素来前天珩与她说过的话—— 天珩:“神族与人族生而不同,神族不知人族的悲苦,便不会心生怜悯,心无怜悯,便只有威压与掠夺。神女听得见人族的声音吗?” 凌霄点了点头。 天珩笑了:“不,你听不见。”他转头指向田间的草木,“人族亦听不见草木的悲鸣,虫豸的哀嚎,草木凋零枯萎,虫豸亦有生灭,难道他们不会痛吗?草木虫豸之于人族,就像人族之于神族,我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天一地,太过遥远。听不见悲鸣,便不会心生悲悯,神族只是将人族当成了力量的源泉。” 眼前这个凡人一眼看穿了神族存在的本质,寥落青衫立在寒风里,双目明澈,没有一丝迷障。 天珩问:“神女杀人无数,心中可曾有过波澜?” 她摇了摇头,却又顿住——在杀天珩时,是曾有过波澜。 她没说出来,天珩也不知道。 他转过头,用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看向她,哪怕他并不能看清:“神族不老不死,因此神女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于神族而言,生命是存在,于人族而言,生命是活着。” “活着?”凌霄恍惚地念道。她忽然觉得天珩说的有道理,她确实听不见人族的声音。 “神女愿意‘活’一世吗?”他向她伸出了手,“我带神女去听人世的声音。” 天珩告诉她,东胜国有一种灵花,名为长生莲。长生莲下长生藕,可塑肉身,容纳神魂。 凌霄摘下长生藕,按照自己的相貌塑了一个人族的肉身。 那是天珩第一次见到神女的容貌。 神族的存在是一团凝而不散的清气,人族的双眼无法看穿那团清气,神明在世人眼中是模糊而神秘的,也正是这一份不容直视的权威,让祂们更加尊贵。 天珩是人族中第一个亲眼见到,甚至碰触到神明的人。 她像极了杀神身后的那弯残月,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凌厉之美,瞳色幽深如暗夜,眉眼明艳又淡漠无情,唇瓣却如薄樱,是她脸上唯一温柔的颜色。 “神女……”他轻声开口,却被她打断。 “叫我凌霄。”她说。 他低敛双眸,温声叫她的名字:“凌霄。” 人活一世,不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那都是神族未曾有过的体验。 天珩带着凌霄行走八荒,让她亲历人间疾苦,听见苍生的悲鸣。 人的一生,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在他人的哭声中去,而这中间几十年,填满了爱恨痴嗔、喜怒哀乐。 凌霄在一个蛮荒的部落里见证了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孕母于屋内哭嚎,两天两夜胎儿未能落地。巫师在屋外戴着面具祝祷,忽然变了脸色,说那胎中之子是为不祥,为神明所不容,所以才生不出来,杀神下达天意,得将胎儿斩杀于腹中,否则必遭大难。 杀神本神便在一旁听着,缓缓皱起了眉头。 有人提着刀便闯进了屋,想要杀死不祥的胎儿,孕母苦苦哀求,声嘶力竭。 凌霄轻轻挥袖,将那些人都赶出了屋外。 她冰冷的手抚上孕母浑圆的肚皮,感受到生命的跳动。 神族没有生育,她不知原来人族生育是如此痛苦之事,延续的代价竟如此之大。 “你的生机快断了。”凌霄认真说,“孩子若生下来,你会死去。” 孕母哭红了眼:“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不怕死吗?”凌霄疑惑地问道。 “求求你,救救他……”她好像丧失了神智,根本没有听清凌霄的问题。或者说,她的话,也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垂下眼眸,在肚皮轻轻一按,须臾间,屋内便响起了婴儿清亮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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