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用力地皱起了眉,“什么伥人,什么吃人,外头太平得很!我便在此督军,你速去准备,明日一早就去迎敌。” 柳易文嘴边扯起一个笑,“明早,如此快么。” 他是无力反抗的,若是不从,何天当场就能把他杀了,再换个愿意做的人上位。 走出厅堂门槛时,何天狞笑着说了一句:“若我发现有人暗中向十六公主通传,就等着五马分尸吧。” 等他行尸一般回到衙门内院时,天色已转至淡蓝,远处炊烟袅袅,一派祥和之色,这片大地就算被鲜血染红数层,都动摇不了这片虚空。 他无力回天了。 他必须告诉李及双这个消息,否则,敌人攻进城池后,她便是第一个献给敌军的大礼。 李成检是绝对做得出来的,听何天的口气,他们与她还有不小的仇怨。 他一边想,一边冷不防地瞧见房门外站着两个士兵,按着腰间的佩刀,目光像四条绳索般套在他身上。 他瘫坐在凳上,彻底放弃了挣扎,眼下就算挂冠而去,这些人死也会把他按在这个位置上的。 另一头,李及双几乎是在何天到来的第一时间便知道了。 有人无视“避匿”措施,直奔县衙问罪,如此大的动静,她不可能不知道。 还有人去问燎叶,“避匿”是否只针对平头百姓,达官贵人可免?伥人咬人的时候,也要看身份品阶吗? 她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太简单。 首先,等了一个下午,也没见柳易文派人来告知此事。其次,数天前便有要进城的百姓说起栎阳关道上有南郑国军队行军一事。 李成检的计划或许已经施展了,但他到底想的什么她一下子猜不透。 “我需要你潜入衙门一趟,找一找柳大人,看看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她好不容易在耳房找到了沈无淹,一面跟在他身后进进出出,一面把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 沈无淹并未答应,又从耳房转出来,将外头晾着的棉布、桩油拿回了耳房放好,才说:“今日下午来的人应该是李成检的人。” “我知道,但不知道他们为何事而来,看起来不像是为避匿封城一事。”她索性站在了房门外的廊下,耳房太小,跟他挤在一起总显得有些无处落脚。 沈无淹将磨得锃亮的长刀拿在手中,“他们进了县衙必定会知道你在城中。” 李成检一共派过三次刺客,每次都在夜里,但黑灯瞎火并没有给他们半点好运,不仅杀不了人,还要自己收尸。 “今夜有险。”他非常肯定地说。 “我知道我打不过,但我能让他们在动手前磨上一个时辰的刀。”她笑着,朝门边站过去了一些,“而且,你去一会儿便可以回来了。” 这些时日来,他都本本分分的,好像涂药一事,不过是鬼迷心窍后的恍惚,而她也没有烧到不省人事。
第42章 又入迷蒙 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她心想,直到听到耳房里的人说: “你能受得住敌人在面前磨刀,我不能。” 别人说这样的话或许有两重意思,但手上从无败绩的沈无淹很明显只有一层,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耳房只开着一扇天窗,阴影罩着他,神色不明。 他说起这些话来再无笨拙之气,而是浑然天成地,全无刻意的痕迹。 “不论怎样,我自会去找你。”她将手背在身后,不像他,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他反手将长刀收入鞘中,有些无奈地问:“公主,你在笑话我么?”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笑意,也笑了:“不敢。” “殿下,你对着黑洞洞的房间在傻笑什么?”庚柔从偏门出转出来,正巧看见了这一笑。 李及双敛了敛笑容,转过头道:“李成检的人来了。” 庚柔神色一凛,一面回头一面愤然地宣战:“好啊!且叫他们候着,我取剑就来。” 沈无淹走出耳房,来到她面前,低着头望她:“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她仰头回望,心中突突地跳,面上却自若地说:“你想立刻奔去县衙。” 他故作严肃的脸忽地荡开,笑意从唇角浮现:“这是其一,其二是我想教你功夫。但你这样儿,应当会是我带过最差的徒弟。” 李及双不乐意了,“那你倒是说说,谁会比我好?” “不好说,我还没收过徒。”他转身就走了,不给她发火的机会,连那柄刚上过桩油的剑都未带在身上。 一个天生的探子,果真去去就回,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还带来了最重要的消息。 消息不是柳易文处探得的,他压根没有去衙门内院,只在武备库和钱粮库外转了一圈便知晓了消息。 县衙已被封住,李成检要柳易文降敌。 所以那些手下人都各怀心思,暗中各谋对策。 其余三人听后,惊诧程度不亚于柳易文,但李及双很快便回过神来了。 他们离开土司制所不过十天,十天内南郑军对便能如此轻易地拿下五城,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李成检勾结南郑国,否则他不会命柳易文降敌。 他们不知道到底是哪五座城被占领,但她几乎可以肯定是沿着巴江,直通绕壁山这一带的城池。 拿下这五座城池,便能直抵中原。 李成检不光叛主,甚至还卖国! 她再胆大妄为,也不会想要螳臂当车。 而今之计,只有一个字——“逃”。 这个决策虽然明智,听着却有些窝囊,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多大的仇都可以隔夜甚至隔年再报。 她稍稍向他们加以解释,气性最不平的庚柔也缓了下来。 燎叶却觉得很可惜:“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守住了这个城啊。” “那要逃到哪?”庚柔问,还有些郁郁寡欢,一天没杀李成检,就一天不得安宁。 李及双很难给出一个让庚柔满意的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打算走靖州道,往东南,去淮陵。”长安太远了,她一个人很可能走不到,淮陵有李吉,她到下一个城镇后可再寻人护身。 庚柔和燎叶都望了一眼沈无淹,燎叶先开口:“那我们呢?” “你们去突西呀。”她差点想说我还可以帮你们参谋西上的路线。 庚柔和燎叶对望了一眼,还是燎叶先说:“敖哥哥不去突西,我们也不去了。” 说完又问她:“可以吗?” 她知道自己私下与沈无淹说过,要他入冬再走,但现下局势变换太快,若是突西一方的游牧民族也杀过来,边镇之地将变得更危险。 “我觉得你们要去突西寻人,最好趁兵乱未起之前。”她只望着庚柔和燎叶,避开了沈无淹的目光。 最终便是姐弟俩齐刷刷地望向沈无淹,他只吩咐了一句:“去收拾,连夜出城。” 燎叶用胳膊肘捅了捅庚柔,庚柔便开口:“我们不能留下来一道商量吗?看你们忽然变得这么不熟络,我怕会打起来。” 眼前的两个人却无动于衷,俏皮话遇了冷,庚柔一把拎起燎叶,愤愤然离开了。 人走过后,李及双才说:“我是说真的,你师父要是碰到了乱兵……” “那我呢?”他侧着头望她,一副我什么都不接受,你接下去可得好好措辞的样子。 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住清明:“出发前我将入关令放在了张准那,你顺道去取,见了你师父后若你还想回来……” “不妥。”他回绝得干脆。 “不妥?”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角轻轻垂着,像点在火面上,“那你想怎样?” 他缓缓抬起头,将一掌放到水纹石台上摊开,道:“你的手。” 清明之气一下远去,她不明就里,全然被那双眼迷惑住,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轻轻握起,凉意比触感先一步包来:“这里早已是凛冬了。” 她心思这么灵活,他就算不言,她也能明白。 约好了入冬时再算,只是权宜之说。 他早在凛冬里,下定了不离的决心,却非要用这种曲折迂回的方式表达。 “你就不能直说吗?”她看他有收手之意,反手握住,有些小小的不满。 “不能。”她的手已冻得有些泛白,他还是将手抽了出去,“我答应过你,不能哭着闹着的。” 不过是幻海里的玩笑话,她自己都差些想不起来,他却记住了。 “收拾细软吧。”他站起来,肃手而去,倒有些过于潇洒了。 表面上看,迂回婉转一些,他们便可以进退有据地并肩前行,没有承诺约束,到了非散不可的时候也更容易放手。 但事情早就失控了,哪怕她装得如何老实本分、大义公正,也掩盖不住羸弱不堪的本质。 没有他,她一步都走不到淮陵。 ** 住医馆的好处是蒙汗药也能手到擒来,而且比起医人,蓬川来的三位更擅长下毒,配个蒙汗药甚至算不上举手之劳。 庚柔还兴致勃勃地多备了一些毒药,两眼的凶光收都收不住。 夜色伏在地面,不怀好意地露着尖牙时,四人到了城门边。 在这世道里求生太过艰难,没有必要滥杀无辜,所以他们迷晕了城门守卫,从东门离开了。 一路上既无意外也无追兵,直到路的尽头赫然浮现那片黑黢黢、湿漉漉的树林。 四人换上蓑衣、斗笠,一言不发地进了林子。 这片树林仍旧独自下着雨,林中的阴森寒冷之气比蓬川更盛,哪怕在幻海邪境里,都没有这么多戚戚沥沥的雨。 当时杀死的数十个伥人尸体早已没了踪影,道路一如既往的泥泞,每一脚的泥土都配合着雨和林,粘稠地攀附在鞋底,恨不得将所有人永远留在此地。 李及双脱了手套,亮出掌灯,众人凭着细弱的灯光缓缓前行。 最前方的沈无淹忽然停了下来,后头的三个人也警惕地站住了脚。 李及双抬了抬斗笠,环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动。 周围的人不动,她便老实呆着,沈无淹回头望了她一眼,确认她无恙,又转了回去。 他们的脚步声停下后,只有雨滴砸在叶面、蓑衣和斗笠上的声响,密密麻麻,无所不包。 又站了好一会儿,李及双才听到远处的林中传出来的响动。 是很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 走的速度也不快,听起来不太像伥人。 从密林中走出来的时候,她看清了是两个抬着重物的人,喘息声伴着步伐一起一落,各人肩上都架着一具长条的大型猎物,像是豹子。 天黑得紧,李及双已早早戴上了手套,来人开始没发现他们,直到走近了,才忽然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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