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归打,不也还是把你爸拉扯大了吗?你爸倒好,翅膀硬了,抬脚就走!一走多少年啊,可怜他二伯出殡那天都没个孝子给扶灵摔盆啊!村里人都说你爸天灵盖长反了,一身反骨,不然怎么会由得你跟你妈姓?啊?这像什么话啊这……”三叔公痛心疾首。 黄瑶把脸轻轻贴在骨灰盒上,木然地看着不倒翁嘴唇开合,唾液飞溅。 “不过你放心,你爸那一支呢有个堂兄,屋里头一直没孩子,村里长辈一致同意,你就过继给他们家,改回陈姓,认祖归宗……”三叔公用手帕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正欲继续宣布陈氏孤儿认祖归宗的天大喜讯,一声暴喝震得他险些心脏病发。 声音来自黄瑶身旁的那尊杀神。 “老东西,听好了,我叫唐小虎,默哥的兄弟,瑶瑶的叔叔。我已经向民政局递了领养申请,只要她不嫌弃,今后她入的就是我唐家的祖坟。一百年后大家都成了飞灰,她黄瑶的盒子旁边摆的也是我唐小虎,跟你们狗屁关系没有!” 三叔公震惊过度,丝毫没有察觉这话里颠三倒四的逻辑和歪七扭八的情理,上下嘴唇憋得酱紫,哆嗦半晌,哆嗦出一串“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你再他妈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送你进祖坟!”杀神食指几乎戳上三叔公鼻尖,不知从哪冒出两个黑西装,架着老头就往外走。 杀神回头,俯身,语气陡然轻柔:“没事了,瑶瑶,咱们回家。” 咱们回家。 从香港回来之后,黄瑶一直住在唐小虎家。高伯伯捎了话来,最近风声紧,他不便出面为爸爸治丧,大小事宜由虎叔代为打理。 今天是事发之后,黄瑶第一次回到旧厂街的这间平房。 警察已经完成搜查,房子大致保留了爸爸离开那天的模样。 主人走得匆忙,碗筷都还堆在水槽,客厅东南角的那盆幸福树也没来得及浇,冰箱里留了一盘女儿爱吃的紫皮葡萄,虽然小心翼翼加了保鲜膜,葡萄还是烂成了一滩紫水。 黄瑶把骨灰盒放到客厅那张小圆桌上,圆桌中央的空玻璃杯下压着一张纸条,深蓝笔迹匆匆一行“瑶瑶乖,等爸爸回来”。 那行深蓝渐渐从纸面溢出,滴落到地板上,迸溅成无数细小水珠。水珠分散,又复合拢,汇聚成一片深蓝大海,绝望的潮水自她脚踝处上涌,上涌,上涌。 黄瑶如同一个行将溺水之人,十指紧紧扣住圆桌边缘,用力过猛,指节惨白。 她推开唐小虎伸来搀扶的双手,飞快换上拖鞋,挽起袖管,开始打扫。 碗要刷,窗要擦,地板要扫要拖,绿植要浇水添肥…… 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 不能被那绝望的潮水淹没。 还有很多事没做。 还有很多事没做。 碗刷了,窗擦了,地板扫了拖了,连吊扇叶片都在唐小虎的帮忙下拆了洗了,黄瑶环顾四周,眼中的空茫再度如大雾弥漫。 忽然之间,云消雾散,因为她发现了门后搁着的那桶腻子粉。 京海潮热多雨,老屋防水不好,天花板上容易滋生霉菌。爸爸月初刚用铲子刮除了表面霉斑,又买来滑石粉和胶水,自己调了一桶腻子粉,打算等个出太阳的大晴天把天花板重新粉刷一遍。 今天就有太阳,今天就是大晴天,今天就该刷天花板。 黄瑶往腻子粉里兑了水,找出滚筒刷,攀着梯子就往上爬,爬一半被唐小虎拦腰抱下。 黄瑶沉默着撕咬、拍打、踢踏,唐小虎沉默着承受撕咬、拍打、踢踏。 终于,她气力耗尽,瘫软在他的怀里。 他坐在客厅地板上怀抱着她,像抱着一只徒有人形、了无生气的棉布娃娃。娃娃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整整一天,她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没说一句话。 没掉一滴眼泪。 一股巨大的陌生的恐惧攫住了唐小虎的心脏。 他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黄瑶的背脊,用哄孩子睡觉的温柔语调在她耳边喁喁低语:“瑶瑶不怕,虎叔在呢。我都打听过了,单身男人领养女孩,年纪要差四十岁以上。没事,我这就找个人结婚去。我知道,强哥也想领养你,我得在他开口之前把这件事给办了。我没什么能跟高家比的,但瑶瑶不是不愿意做水族馆里的鲸鱼吗?我保证让我们瑶瑶一生都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瑶瑶,别怕。” 终于,唐小虎感觉黄瑶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他抚上她的眼睛,发现她已睡去。 黄瑶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月光如水,泼得满室清凉。 躺在卧室熟悉的木板床上,她听见客厅传来钢丝床被挤压的吱呀声。 她升小学三年级之后,爸爸就从卧室搬了出去,在客厅单独支了一张钢丝床。人大床小,他只能蜷着睡觉。老化的钢丝弹簧被挤压时会吱呀吱呀,怕吵她睡觉,爸爸连翻身动作都缓慢异常。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吱呀,恍惚间,黄瑶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赤脚下床,推开房门,无声走向那个侧躺在钢丝床上的高大身影。 月光不忍再骗她,照亮那张沉睡的侧脸,和他嘴角的伤疤。 黄瑶蜷起身体,将全身骨骼缩成小小小小的一团,嵌进他的怀里。 开始哭泣。
第4章 2007 2007·木床 —————— 搬进高家的第一个月,黄瑶夜夜失眠。 在这座恢弘如宫殿的大宅之中,女主人陈书婷为她精心布置了一间公主房:粉色天鹅绒窗帘,粉色绵羊绒地毯,粉色真丝被罩上印着粉色凯蒂猫,粉色缎子拖鞋上缀着粉色蝴蝶结。 面对这铺天盖地她最最讨厌的粉色,黄瑶双手捂嘴,泪盈于睫,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略带惶恐的感恩不尽,演技自然到连陈书婷的那双法眼都被轻易瞒过。 可惜她瞒不过自己。 每晚道过“高伯伯晚安”、“书婷阿姨晚安”、“晓晨哥哥晚安”之后,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熄灭灯光,闭上眼睛,黄瑶开始复盘自己一天的言行: 不能太快改口叫“爸爸”、“妈妈”,那只会让你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不,高伯伯不喜欢狗,他喜欢的是亲手把人驯化成狗; 下午补习老师夸奖你英语发音的时候,高晓晨的脸色不好,下次记得多念错几个单词,别让他对你有更多的敌意; 晚餐时书婷阿姨夹来的芹菜为什么没有一口吃掉?我知道你不喜欢芹菜的味道,但“不喜欢”是一种刺,藏起来,或最好拔掉; …… 复盘完毕,仍无睡意。 这张据说原产于意大利的床垫过分柔软,躺在上面有种陷落云端的包裹感,让她想起爸爸火化那天所体验到的深蓝潮水。当她几乎被那股绝望的潮水所吞噬时,一双手托住了她,把她牢牢锁在他的臂弯和胸膛之间——那是唐小虎的手,唐小虎的臂弯,唐小虎的胸膛,唐小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瑶瑶,别怕”。 可她还是主动投入了高家的罗网。 黄瑶下床,掀起一角地毯,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放平到坚硬的柚木地板上,想象自己仍躺在旧厂街那间狭小卧室的木板床上,想象客厅正传来钢丝床弹簧被挤压的吱呀声,甚至想象天花板上的点点霉迹……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自己不识好歹。被高家收养,从旧厂街卖鱼佬之女一跃成为城堡里的公主,一切本该如童话所说,从此她人生最大的烦恼只剩藏在二十张床垫和二十张羽绒被底下的那粒小小豌豆。 然而此刻的她,如此想念那粒豌豆。 翻身,侧躺,黄瑶用自己的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肩,在黑暗中缓缓蜷缩起身体,静待窗外的天色由黑而蓝,由蓝而白。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从坚硬的柚木地板上拉扯起来,放下掀起的地毯,推开落地窗,走上与她房间相连的二楼小露台。 初春清晨,空气微凉,莺啼婉转,嫩草芬芳。 黄瑶将胳膊叠放在被露水沾湿的白色大理石围栏上,俯瞰一楼庭院。 森严的黑色铸铁大门,鹅卵石漫成的私家车道,夹道的盾柱木开黄花,凤凰木开红花。车道近主宅处一辆没有泊入车库的奔驰大G,一个高大身影背倚车门,正低头点烟。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白金瀚那边酒局刚散,他有事要向高伯伯报告,而这边早餐还未开席,索性便在屋外等待。 黑皮夹克,黑衬衫,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和缭绕的烟气,也能感受到他于沉默中散发的肃杀之气。 有电话来,他皱眉接起,唇间那一星橙红夹到了指间,紧抿的嘴角勾起冰凉的笑。 那绝不是黄瑶熟悉的略带天真的笑。 她忽然意识到,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笑着喝下一杯又一杯咸茶的憨傻少年,也不是那个趴在水族馆观景窗上对着虎鲸喊鲨鱼的蠢笨青年。 他从来就不蠢不笨不憨不傻,否则怎么能成为小弟的“虎哥”、下属的“唐经理”、敌人的“笑面虎”? 他只是收起了自己的獠牙,在她面前。 电话打完,香烟燃尽。他把脸埋进手掌,使劲揉了几下,揉去冷笑和倦意,复又抬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新烟。 点烟前他下意识地抬头,习惯性地朝二楼露台方向看了一眼,正正撞上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绽开笑容,可这笑还没开到一半,她便像被天敌发现的小兽一般,受惊似地转身跑开。 那个中道崩殂的憨笑颓然下垂,垂成苦笑。 黄瑶躲他,他知道。 从她搬进高家开始,他的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来高家来得比从前更勤,半为公事半为看她。可他到客厅她便去书房,他去书房她便回卧房,小姑娘的卧房他不方便进,只能隔着房门敲三下,悻悻说:“瑶瑶,虎叔走啦。” 这一回她躲进了厨房,帮王妈一起准备早餐。 陈书婷本不许黄瑶染指家务,说高家的女儿哪能干这个,被外人知道成什么了。 黄瑶笑吟吟地答说高伯伯也给您和晓晨哥哥做饭呀,这不是家务,这是对家人的爱,您不让我做这些,那才是把我当客人了呢。 三言两语说得陈书婷心里熨熨帖帖,私下跟高启强感慨女儿果然是贴心小棉袄,当初自己反对他收养黄瑶,实属庸人自扰。 陈书婷的反对瓦解于黄瑶发来的一条短信:“书婷阿姨,煎药要用砂锅哦,头煎用凉水,二煎用温水。” 因为生高晓晨时难产加大出血,陈书婷的身体元气大伤,被医生判定很难再次怀孕。这些年来她求医问药,带黄瑶和高晓晨去香港那次,也不忘拜访当地有名的妇科医生,西药中药堆满酒店房间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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