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是他人生的第一道分界线。父亲离世,从备受宠爱到寄人篱下只在一夜之间,于是,那抹光成了他的支柱。涉世未深的少年,满怀对梦想的憧憬,却不曾体会其中的艰辛。那时,少年并没有想过,仅仅只是触碰一粒梦想投下的光斑,就可能耗尽他的一生。 十四岁,他迈出了第一步。训练兵时期的他,城府尚浅,心思也不那么重,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沿途的风景。 十五岁,他偶然浇灌了一株即将枯萎的幼苗。那只是一株无名的花朵,平平无奇、毫不起眼,过了之后,他也就淡忘了。 十七岁,他长出一双羽翼,同行的好友一位随他直面风暴,另一位回到了喧嚷而宁静的森林。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的个头长高了,话也变少了。不知不觉中,同路的人越来越多,他变得足以统帅一方。偶尔于高处俯视世间百态,他无暇感慨众生疾苦,只是想方设法,让自己飞得更高、更远些。 三十四岁,他蜕变成鹰,一次次扭转乾坤,使他成了众人眼中的英雄。 三十九岁,他死了。 死于划破天际的流星,死于重达千钧的生命,死于与黄昏相接的黎明,死于离真相的一步之遥。 太阳被云朵遮蔽,利箭穿透心脏。羽翼不敌风霜侵蚀,他于高空坠落,轻飘飘地,陨落在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直至羽毛零落,肉身腐烂。透过被细菌分解的双眼,他看见各色昆虫来了又走,将他当作过冬的食粮。 生命终将陨落,死亡带来新生,这是天地间不变的规律,英雄豪杰皆不能免俗。 这期间,天空飘了一场雪,雪不大,落在地上就化了。雪水顺着白骨渗入土壤,于是,从那被鲜血浸染的地方,慢慢开出一朵花,一朵血红的玫瑰。 凛冽的北风使她几度凋零,他看到她的花瓣由红色变成褐色,又由褐色变红,而自己则随之一起,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场景在虚幻中不断切换,从原野、城墙到海滩、星空。他起身,抖落一身尘埃,花朵的颜色随时间流逝渐渐淡去,但枝叶却越发茂盛,直至蔓延成林。 身后隐隐传来欢声笑语,他没有回头,只默默向前走了几步,试图触碰那些丝绒般的花瓣。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玫瑰化成了人型,她身披圣洁的月光,虽看不清脸,但埃尔文知道,对方此刻正注视着他。 “是……我的玫瑰吗?”他试探着开口,问出了连自己都困惑的问题。 “……不,”她回复地很淡然,“只是个……局外人。” “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迟早会在此相见。” “届时……或者说……永远,请你务必,带着新的梦想,好好活着……” “请你,一定要找到我……” 顷刻间,月光冲破闸门,“玫瑰”淹没其中,四周恍如白昼。埃尔文来不及开口,最后一眼,是风中飘扬的白色裙摆,以及虚幻缥缈中的另一道人影。 那好像是……他自己? 埃尔文醒了。 天花板被夕阳染成了浅粉色,几只不安分的麻雀轻啄着窗柩。他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脑海中重复上演着梦里的片段,光怪陆离的场景从他眼前一一闪过,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 对于自己睡了多久,他基本没什么概念,但昏沉的脑袋、干涩的眼球、酸痛的的四肢,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是一场极度奢侈的睡眠。 “嘶……”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无意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也牵动了昏睡前最后的记忆——巨石迎面砸来,耳边好像响起一声枪鸣,他的马受到惊吓猛然失去平衡,尖锐感擦着左腹划过,他试图调整马身,但一片混乱中,痛感还未及蔓延,意识便被汹涌的波涛吞噬。 他知道总爱跟在自己后头是谁,随便想想也能猜出那声枪响是怎么来的。 虽然方式令人哭笑不得,但情急之下,似乎也只能这么做。 “哈……心狠或果断,已经不知该怎么评价她了……”埃尔文轻叹一声,随即盘算起来—— “但无论如何,要些补偿应该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或许是水分摄入不足,喉咙干得快要冒烟。水壶放在窗边的小圆桌上,一旁的椅背上还搭着一件冬季制服。埃尔文试着移动身体,但由于睡了太久又没进食,知觉也没完全找回来,身子有些乏力。 “唔……有点惨啊……”他又叹了一口气。 堂堂团长负伤后身边竟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确实有些凄惨。 他打算先缓一缓,稍微恢复一下体力再做尝试。 这时,门开了。 “……终于睡够了吗?我还以为你打算等我们把那堆狗屎公文全写完了再醒。” 利威尔板着脸,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他句尾小幅度的颤抖。说完,他随意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注意到什么东西后,发出一声咋舌—— “啧,果然什么事交给这女人都不靠谱,伤员都醒了,她还睡得跟死猪一样……” “看在她昨晚通宵还算派上了点用途的份上,这次就先放她一马。” 女人?他在说什么? 埃尔文一头雾水,直到顺着利威尔的眼神,看到了侧躺在左侧沙发上的人,那时他此刻才意识到的,自己最渴望见到的人。 她红色的长发打着微卷,几缕银发夹杂其中若隐若现,身体随呼吸均匀的起伏,眉毛轻轻蹙着,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蜷在一件对她来说大的离谱的军衣里。 此时,埃尔文才反应过来那件搭在椅子上制服是女式的,作为衣服肯定是合身的,但作为被子好像确实太小了。 “让她休息一会儿吧。”他压低了音量,又看向利威尔,“能麻烦你帮我倒杯水吗?” “……”利威尔轻轻眯眼,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啧”。他面无表情走向窗边,还没迈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半梦半醒的呓语: “嗯?嗯、嗯!好的,我去倒水!” 蠢货——他皱着眉摇摇头,打算从现在起无视这屋里的所有动静。 ———— — 慌里慌张爬起身,揉揉惺忪的双眼,你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回应的是谁。大脑清明的瞬间,你猛然抬头,视线直直撞进埃尔文的眼睛。你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他看清你波光闪动的双眸,也刚好能让你看清他青色的胡茬。 你是昨天晚上来守夜的,准确地说,是妮法告诉你团长还在昏迷后的三小时来的。由于他住的是套间房,休息室外便是工作间,一进门先入眼的,是全神贯注写报告的利威尔,以及战战兢兢打下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法瑞尔。 虽然不知道这个奇怪的组合是被谁攒起来的,但你还是舍生取义将法瑞尔换了下来。大难不死,谁都有想见的人,伊柳塞拉一定还在等这家伙回去团聚,而你关心的人刚好睡在隔壁,这顺手推舟的人情,做一做也算攒攒功德。 工作中途,你摸鱼进来看过几眼,当时埃尔文还在昏睡,仓促间便也看不出什么。可如今面对面,你才发现他双颊的凹陷似乎变深了些。此外,垂在额前的刘海、下巴上短短的胡茬,以及苍白干裂的嘴唇……这些难得一见的憔悴,也狠狠揪了一把你的心脏。 水杯不知是何时被放在床头的,回过神来,屋里只剩下你们两个人。埃尔文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又将它放回床头,之后便是漫长的对视与沉默。 时间流逝,你无从开口,索性上前拿起杯子,打算重复一遍利威尔刚做的事,结果刚抬脚,就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拉住手腕。 “我暂时不渴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但还算精神。 “这位小姐没什么别的表示么?” 见你愣着不动,埃尔文失笑,进而又补了一句:“恕我直言,你的临场反应能力还有待提升。”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说话间,他的手指一直轻轻摩挲着你的手腕。那最后一句的语气有些微妙,像是示弱,又像是调侃。但介于对他的刻板印象,你坚定地认为是后者。 “哈……这才几天不见,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想我啊~”你没有回头看他,生硬的调侃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嗯,我很想你。” “!” 这一记直球打得你直接失去平衡,下一秒,身体就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啧!小心点!你这家伙完全不拿自己的伤当回事是吧?!”你下意识地出言责备,小心避开他的伤口,又暗自沉醉于他轻抚你头发的动作。 “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他说。“托你的福,伤得没有那么重。” “我本来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 好吧,判断失误了,看来是在撒娇——你默默推翻自己方才的判断。 埃尔文的双臂越收越紧,像是要将你揉进身体,散落的额发蹭的你脖子有些痒。鼻腔渐渐开始发酸,眼睛也渐渐湿润,你抬起双手回抱住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其实我冲你开了一枪。” “我知道。” “用的是你送我的那把。” “我知道。”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但我想你活下来。” “我知道” “我爱你,真的很爱。” “我知道。” “你怪我吗?” “我要说怪的话有没有额外补偿?” “啧……你这家伙,比起军人,果然还是更适合经商。” “所以,有没有呢?” “有,怪或不怪都可以。” “有什么?” “什么都可以。” “那么……”他轻笑一声,气息在你耳边若即若离,“夺还战前,你是不是向我承诺过什么?” “……” 服了,真不正经——你翻了个白眼,轻轻锤了下他的肩。 “等你身体恢复以后再说!” 闻言,埃尔文笑了,那种轻松、不带任何谋划、也没有任何威慑意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自认识以来,你好像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 “当然不急这一时。” “毕竟,某人可是承诺过,要为我献出心脏的。”他在你耳边低语,平时坚毅洪亮的嗓音,此刻充满了柔情蜜意。 “心脏——这一器官,向来承载着灵魂和身体的双重含义。” “在调查兵团,‘献出心脏’,既代表奉上自己的忠心,又代表献出自己的躯体。” “即便宣誓的对象,从全体人类变成某一个人也是一样。”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尤娜……” “作为交换,我的心脏也可以献给你。” “所以,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吗,尤娜·尤利西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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