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尤二姐走至门口,忽回头笑道:“贾府也有位三姑娘,英姿飒爽,一心为天下筹谋,你们一定合得来。” 门帘合上,厅内唯余尤三姐一人。 香炉幽幽,青烟袅袅,大厅空荡而孤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尤三姐顺手拿一件外衫,将自己包裹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她信步走到了观景阁,每每有心事时,居高临下,而非如前世般困于深闺,总是会让她恢复些许平静。 阁上已有一人,俊眉修目,笑容温和,正是燕青。 见到尤三姐拾阶而上,眉眼间带着郁色,似是有心事,他忙站起身,躬身一礼,要将空间让给主人。 错身而过时,夏风习习,吹拂起二人发丝,勾连牵绕。 燕青眼角余光看见,心下一动,住脚,从怀中拿出一方绣帕,轻声道:“这条帕子,是娘子的吗?” 尤三姐回头,那帕子叠的整整齐齐,珍而重之地被燕青捧在手心。 她忽然一阵烦躁,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扔了就是了!” 燕青笑道:“月夜仙子的锦帕,千金难买!” 尤三姐冷声道:“你从来这般油嘴滑舌么?” 燕青忙收了笑,正色道:“不敢,皆是燕青肺腑之言。” 那股烦躁之意愈发难以抑制,尤三姐拿过帕子,随手揉做一团,丢在地上:“一块被人用过的旧帕子,没得脏了你的手。” 燕青观她神情,心下忽有些明白了,温声道:“帕子就是帕子,千针万线织成,裁剪得当,染色均匀,绣工精致,这只是一条绝好的帕子。” “脏了污了,都是外力施于她的,帕子何错之有?” 他弯腰捡起帕子,仔细弹去灰尘,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娘子若不嫌弃,便赐给燕青罢!” 尤三姐颤声道:“你不嫌有人用过?” 燕青:“无论她遭遇过什么,在我看来,依然洁白无瑕。” 尤三姐冷笑一声,指着阁内石凳道:“请坐!” 燕青收好帕子,恭恭敬敬坐了。 尤三姐走至他身边,纤纤手指拂过他面颊,燕青眼眸一颤,但没有避开:“你不用这般拘束,我可算不得什么正经女人。” “过去的事,我不瞒人!”她冷笑一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瞒不住。” 燕青垂下眼,掩去一抹心疼。 尤三姐当他退缩了,大笑一声,走至栏边,腰肢贴着镂空栏杆,身子软软地半空斜倚出去:“你知道,我曾有过多少男人么?” “我幼年时亲生父亲就没了,后来又没了继父,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当拖油瓶,依附出了阁毫无血缘的继姐生活。” “我那继姐嫁进国公府做填房,背后没有家势做依靠,诸事只能装聋作哑。” 她冷笑一声:“我那年近四十的姐夫、年过二十的侄儿,都是色中饿鬼,家中略平头正脸的丫头媳妇皆要弄上手,便是亲儿媳妇……” 尤三姐住了声,不再说别人:“那一阵子,我被那父子俩连哄带骗,弄得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是丫鬟,姨娘不是姨娘,情妇不算情妇……” 衣衫顺着风儿的吹拂紧紧裹在身上,身段玲珑,风情万种,她的眼尾却红得骇人,唇瓣剧烈颤抖,再说不下去。 她干脆将整个身子软软倒挂了下去,不让燕青看到她的脸,唯有观景阁下一片阔大的芭蕉叶,满满接住她的泪珠。 燕青紧张上前:“小心!” “小心什么?”尤三姐收拾好心情,腰肢一扭,站着了身体,除了微红眼尾,已看不出落过泪的痕迹。 她斜睨燕青一眼,抬手轻理云鬓,拔下簪儿,乌缎般的青丝垂坠而下,再随风扬起: “陷身过污泥的人,就想这么悬浮在半空中,每一根头发都浮着......” 燕青垂下眼。 尤三姐笑道:“你为什么不看我?难道我不好看?” 燕青道:“你很好看,可现在的你,让我想要落泪。” 尤三姐握紧手中簪子,尖端刺入手心: “一切不过是我们行为不端,自作自受,没有人应该替我们伤心。” 燕青垂着眼,站直身体,正正经经道:“我自小没有父母、没有家,老卢员外收养了我。” “主人家送我去学吹拉弹唱、拆白道字、顶针续麻、八方乡谈、百行市语,这天底下只要有人说得出的,就没有我不会的。” 他拉开前襟衣衫,尤三姐下意识侧开面颊。 燕青道:“因我生这一身雪练也似白肉,现在的主人便叫人给我刺了这遍体花绣。” “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实在太过幸运,遇到了好主人。我自己心中,也觉得该一世忠心,倾尽一生报答主人家的大恩。” “可夜深人静,想一想自己的身份,养子不似养子,仆人不像仆人,兄弟不若兄弟,娈童不是娈童。” 燕青缓缓走至尤三姐身前,自然而然改了称呼:“姐姐,你觉得小乙是什么?” 第206章 尤三姐的眼神已彻底柔软下来,她轻轻为燕青掩起衣襟:“你当然是燕青,那个惊才绝艳,不比卢俊义逊色半分的燕青。” 燕青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是月下仙子,就算曾不幸被两只癞皮狗咬过几口,也是冰清玉洁、皎若月光的仙子。” 尤三姐含泪微笑,俯身靠在他肩头。 燕青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良久,两人回过神来,一时都有些羞涩不安。 燕青松开手,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尤三姐远远坐在他对面,背过身去,用簪子将头发挽起来。 她低声道:“小乙,你对梁山怎么看?” 燕青道:“我也说不好,以前只听说他们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一路同来时,他们军纪森严,沿途与民秋毫无犯,军中多有能人,想来将来是能做出大事来的。” 尤三姐道:“如果有人曾得罪了你,如今又邀请你一起做件大事,你会愿意吗?” 燕青道:“那得看是什么事?血海深仇自然不可原谅,若是误会招致的一时怨怼,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没什么。” 尤三姐叹道:“唉,这事儿既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浅。” 她扎好发髻,站起身来,笑道:“此事我会深思,天色晚了,你且回去休息罢。” 燕青拉住她,仰脸道:“姐姐,我以后还能与你在一处么?” 尤三姐回身,撞上他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满满的期待与喜爱,毫无贾府男人们的狎昵,也没有柳湘莲的不屑与愕然。 她的一颗心瞬间软做了泥:“当然,也许我会和你们一起走。” 当晚,尤三姐设宴招待平儿,邀请尤二姐、燕青作陪。 酒过三巡,她向平儿道:“你若真心与我合作,须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平儿抱拳:“请说!” 尤三姐道:“第一,须得王熙凤向我姐姐赔礼道歉。” 平儿心道:二奶奶为了大事,素来是最能屈能伸的人,这个不难。 她笑道:“其实,前世二姐去后,二奶奶已经懊悔过多次了,在狱中时她曾说过今世害过的无辜人,第一个便是二姐。” 尤三姐摇头:“私下懊悔不算,须得当我姐姐面说。” 平儿道:“好,我替她答应了。” 尤三姐挑眉:“你做得主吗?” 平儿笑道:“我与她前世是主仆,今世是姐妹,从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她放下酒杯,起身向着尤二姐跪下:“二姐,当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二奶奶害了你的性命,我代她向你赔礼道歉。” 尤二姐搀扶不住,忙在她对面跪下,真心道:“好姐姐,她对我有仇,你却对我有恩,在我心中已经折抵过了。” 尤三姐道:“这个不算,最不济也得有凤奶奶的亲笔书信。” 平儿拉着尤二姐起身,道:“这个容易,请说第二个条件吧。” 尤三姐继续道:“我与姐姐都是重活一世的人,当年的事若有人提起,我便都算在你们凤奶**上。” 尤二姐不安地看向燕青,燕青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平儿也看向燕青。 尤三姐笑道:“你们不必看他,他不是会到处说嘴的人。” 话中意思似是他是知情人,尤二姐更加不安了。 平儿收回目光,看向尤三姐,微笑道:“这个自然,我与二奶奶对外说的是方家亲姐妹,还望你三位也莫拆穿了。” 这就是交换秘密了。 燕青虽然不知这话是何意,还是主动举杯道:“今日宴席上的话,小乙全部从未听见过。” 尤三姐淡淡道:“有些话可以当作听过,因为正要借你做个见证。” 燕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 尤三姐亦点头:“第三件,你们当下这件大事,我与姐姐都要做最重要的参与者。” 平儿喜道:“我们还怕你们要过清静日子,不愿与我们掺和呢。” 尤三姐露出笑意,道:“毕竟,咱们是互相知根知底的故人,做大事岂能不相互帮衬?”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尤二姐拉住她们的手,强制放在一起,真心欢喜道:“这下好了,咱们又多了亲人,从此更加热闹了。” 尤三姐省起一事,道:“我、二姐与你们同去,这里的芳官她们却还得问他们意愿。” 平儿笑道:“她们小孩子家,开心玩乐就是了,无须去打打杀杀。” 她又道:“可若你和二姐走了,她们住在这荒僻地方,可能自保么?” 尤二姐笑道:“这里还隐居着一位师父,会保护她们的。” 平儿奇道:“什么师父?” 尤二姐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 平儿笑道:“原来是她,也好,她无论如何我是说不动的,还是不做无谓尝试了。” 三人想起那人性情,相视莞尔。 燕青举杯,自斟自饮了一杯。 当夜,尤氏姐妹收拾了行囊,牵出一匹白马,两人共骑了,与平儿、燕青同行。 宋江听说术法高手请到,忙整衣理冠,亲自迎了出来。 探春给的锦囊,正是当年火烧翠云楼的相关布置。 书中此事发生时期的上元节,此时却是夏日,恰逢端午将近,翠云楼附近开办了夜市。 梁山众人皆依书中所述,扮做乞丐、客商、逛夜市夫妻,各自进城埋伏,待时迁放火,便里应外合攻城。 尤三姐给了参与的人每人一颗夜明珠,她则扮做一位白面书生,尤二姐扮做她的新婚夫人,燕青则扮做她们的跟班书童,一起进城。 待翠云楼火起,尤三姐拔剑做法,霎时城内云烟四起,伸手难见五指。 持夜明珠的李逵、刘唐等人,视物如在白昼,抢入城中,大杀四方,官兵们什么也不看清,自相残杀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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