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什么是爱?” 酒喝干了,只剩下满瓶陈香。 梅菲叹了口气,随手把酒瓶丢在地上,瓶子咕噜噜转了一整圈,无助地停靠在墙角。 她伸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心口,用力到指尖发白。 她郑重其事,像在宣读誓言。 “爱就是时刻禁锢我灵魂的镣铐。” 似乎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话音刚落,梅菲便开始笑,笑得弯下了腰。 半晌过去,直到她没了声音,陆景和才无可奈何地开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 梅菲抽了口气,用手臂胡乱蹭过脸,陆景和惊异地发现,那纤细的手臂上竟然有水痕。 “我想说,‘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理所当然就都要毁灭,所以还不如无所发生。’” 她扭头朝安全通道走去,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推开了厚重的消防门。 “我找遍了人类文明中所有被称赞被歌颂,以及被唾骂被鄙夷的东西。却至今没有找到任何是不会毁灭的,任何是有意义的。” “能请你告诉我什么才叫有意义地活着吗?” 陆景和挑起眉。 “我不知道。听过你这番发言,我觉得恐怕没人能给出让你满意的回答。” 梅菲转过身来,重新面对陆景和。 “我想也是。” 她眼眶绯红,脸上斑驳的泪痕反射着昏黄的灯光,目光却宁静到堪称绝望,压根不像一个醉酒的人。 “我给你背一首诗吧。是我妈妈写的,她真的很会写诗。” 梅菲闭上眼,不顾自己的左手正在剧烈痉挛,也不顾自己的右手还被坚硬的石膏牢牢固定。 她放肆地张开双臂,仿佛完成一场盛大演出后的谢幕,或是要给谁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身体开始缓缓向后倾倒。 『我亲爱的小梅。』 陆景和皱起眉,他注意到了梅菲向后倒去的动作。 从这个位置直直摔下的话,后脑勺可能刚好磕在通道的门槛上。 脑干受伤,会立刻死亡。 “不必为我哭泣。” 陆景和抬头环视一圈,楼道角落的监控闪着红光,角度能清楚地拍到他们两人。 他完全可以不动,监控会证明这个疯女人是自杀。 『因为。』 陆景和眼神忽然暗了暗。 他居然才反应过来,这疯子根本就是清楚这点才会来找他。 她真的想死。 『世上的所有相逢。』 梅菲的身体已经倾斜了将近40度,仍然松木般笔直。 再往下去,她便会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坠落的速度。 我什么都不用做,陆景和告诉自己。 只需要始终袖手旁观,她就会独自停止呼吸。 还有比这更简单的杀人方法吗? 我不是一直想杀了她吗?杀了这个害死蔷薇的怪物? “都比清晨的露水还……” 不知为何,他回想起了跳楼自杀的陆景瀚。 那时陆景瀚是什么表情? 没有表情。 陆景和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刮着狂风的夜晚,他从来温和有礼的哥哥双目失焦,神情麻木,像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眼前的女人居然在微笑。 她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却不可理喻地微笑着,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她即将投入的是死神的怀抱。 “……短暂。” 闷响震耳欲聋,回荡在狭小的楼梯间内。 陆景和的手背和手臂代替梅菲的后脑勺重重撞在了门槛上,疼得他连游刃有余的面具都无法维持,好看的五官全扭曲起来。 他来不及拉住她,只能扑过去与她一起摔。 千钧一发之际,陆景和将梅菲按进怀里,把自己的手垫在她脑下。 他独自疼得龇牙咧嘴了一阵,才发现被他狠狠闷在怀中的女人竟然在笑。 “哈哈,哈哈哈,陆景和,你可真是……” 梅菲笑得喘不上气,用仅存的左手紧紧揽住了陆景和的腰。 真是奇怪,她寻死的神情那样坚决,此刻却又抱得那样用力,如即将溺死于湍流之人拼命抓紧浮木。 陆景和气得太阳穴的青筋都绷了出来,突突直跳。 他粗暴地将梅菲推开,撑着墙壁站起来,任由她蜷在地板上笑得直抖。 高挑的男人黑着脸一言不发,甩下梅菲独自进了画室,门却没关。 过了一阵,他余怒未消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 “要睡进来睡,免得明早邻居举报我虐待。” 梅菲这才勉强止住笑,气喘吁吁地坐起。 陆景和啊,你可真是善良。 为什么要救我呢,为什么要让我活下去呢,既然给不出理由? 我简直恨透了你们的善良。 “睡哪?” 她乖巧地问。 陆景和正往逐渐青紫的手指上抹药膏,闻言头都没抬,没好气地往角落里的躺椅上一指,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 梅菲竟也真的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温驯地躺上去,好脾气的小绵羊一样,让人完全无法将她与刚才那个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质疑全世界的疯女人联系起来。 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陆景和才抬眼。 分明是个不修边幅的醉鬼,与美毫不沾边,可他的视线却总是情不自禁被她牵引,就像吸铁石之于锈铁。 他几乎忍不住不去看她。 蜷缩在躺椅上的女人满身酒气,一头乱发,腮上飞着淡淡红晕,眼角仍残留朱痕,小熊睡衣宽松的领口从一边垮下来,露出莹白的肩膀。 陆景和太熟悉这张脸了。 他画过无数幅这张脸的素描,也想象过无数次要如何把她画成一幅油画。 那一定会是幅干净,纯洁,美丽,生机勃勃的画,即便挂在教堂里也不违和。 但看着梅菲的睡颜,分明是同一张脸,他却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自己在心中构想了千百遍的画像该是什么样子。 “陆景和,你该不会是我的真爱吧。” 原以为已经睡着的女人突然出声,陆景和慌忙转开视线,心虚似的。 幸好梅菲没有睁眼。 “……不想睡就滚。” 他虚张声势地恐吓。 梅菲瘪瘪嘴,果真再不出声。 不知道又过去多久,天边已经隐约泛起鱼肚白,陆景和轻手轻脚打开柜子,从最上层翻出一条薄薄的毛毯,搭在彻底睡熟的女人身上。 陆景瀚死后,他便患上了精神障碍性失眠,索性整夜整夜地待在公司加班,两年下来,倒也习惯了不睡觉。 非必要情况,他很少再回空荡荡的陆公馆。 所以他毫无倦意地坐在高茶桌边,给自己接了杯热水,又撑着下巴静静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陆景和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哲学,思考科学,思考时间与记忆,生命与死亡,还有灵魂与爱。 他懊恼地发现梅菲的每一句疯话都已经牢牢烙进了他的头脑。而自己正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她拽着走。 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莫名想起了保罗•克利的《死与火》,萨尔瓦多•达利的《记忆的永恒》,以及亨利•马蒂斯的《奢侈•静寂•逸乐》。 还有穿插在几何抽象画中理性又冷酷的黑色线条,达达主义对旧世界之荒谬的放声嘲笑,以及野兽派最钟爱的,狂热奔涌的红。 他意识到自己恐怕也距疯不远,竟然感觉脖子上挂着绷带、手上裹着石膏、睡得不省人事、还套着一身幼稚儿童睡衣的女人像艺术品。 即便与那些巨作相比也豪不逊色。 陆景和从窗边把画架,画布,画笔和颜料全都搬了过来。 没有半分踟蹰,甚至不需要多想,那些被他封藏于心的,所有难以宣之于口的惊颤,所有无法感同身受的孤寂,所有不能入睡的夜晚,所有缄口不言与茕茕孓立,都被一股脑倾倒入了画里,在夜最终的静默中。 酣畅淋漓。 百种色彩驯服地顺着他的手指流淌变化,在画布上勾勒出某人隐秘又深邃的灵魂,还有滴答着鲜血的心脏。 恍惚回到许多年前。 11. 十一 ▍她要如何选择? “May,知道妈妈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因为妈妈第一次遇见爸爸,就在五月的阿诺河边。” “妈妈很爱爸爸。” “很久很久以前,小梅还没出生的时候,妈妈没有地方可去,东躲西藏地睡在街边的长椅上,靠给人画像赚钱。 旅客少的时候,一天都卖不出去一张,只能饿肚子。爸爸就是那时出现的。” “爸爸明明打扮得不像游客,却让妈妈给他画像。 妈妈画了,因为爸爸很漂亮,妈妈一不小心认真过头,画了两个小时,但爸爸一句都没有抱怨。” “妈妈没好意思收钱,爸爸却给了妈妈一张名片,问妈妈想不想去弗罗伦萨美术学院学画画。” “妈妈真的很爱爸爸。” “我要见他!他为什么不来!” “小梅,妈妈出生的地方,生长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花苜蓿。像海一样。” “小梅,妈妈不快乐。” “放我走!让我走!” “小梅,妈妈爱你。妈妈不会丢下你的。” “小梅,妈妈在这世上,第一喜欢你,第二喜欢画画。” “我没有得病!让我见他!” “小梅,一个人可以被剥夺生命,但无权被剥夺自由。” “小梅,别害怕。死亡不可怕,死亡是天父的垂怜,是一场无梦的安眠,一次纯白的归乡。 当我们在世间走累了,就可以放下一切,回到永恒安宁的乐园。” “你们为什么从来不听我说话!为什么没人听我说话!” “小梅,妈妈会陪着你的,直到你长大。” “小梅,妈妈累了。” “小梅,你要自由自在地、有意义地活下去。” “我亲爱的小梅,不必为我哭泣。” 『因为。』 “世上的所有相逢……” “……都比清晨的露水还短暂。” 梅菲醒了。 宿醉留下的头疼来势汹汹,她努力许久,才勉强睁开眼。 百叶窗被人拉了起来,明亮的光线穿插在松木般的清香中,微风钻过原木柜间隙,轻柔地撩拨着她的鬓发。 昨夜的记忆断断续续,浴室中隐约传来水声。 她从身下摸出手机,手机电量告急,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咽气。而时间已经下午三点二十七分,还有十多个来自夏彦的未接电话。 梅菲腾地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完蛋,约好了今下午去莫氏心理健康研究中心见莫弈。 爽了工作状态的莫弈的约是什么后果,梅菲想想就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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