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十几步路,走到她身边,心脏跳动,空着的手伸到她跟前欲牵住她,少女端庄清冷地冲他一笑,却避开了他的手掌,捂住袖口,在灯下默然向前。 谢成烨滚烫的情绪冷了冷。 走进院里,合上院门。 门轴发出“嘎吱”声响,铜环碰撞,门缝间的月光变窄,直至完全闭合。 “窈窈寻我何事?” 谢成烨声线低上几分,望见她垂首时头顶小巧的发旋。 “我是来同公子赔罪的。”沈曦云抬头,直直望进谢成烨墨色的眸子。 谢成烨恍惚一瞬。 意识到她唤他公子,不是成婚前跟在后头叫唤的阿烨,亦不是成婚后温婉亲昵的郎君。 他不明所以,她做错了什么,要同他赔罪。 见谢成烨不吭声,沈曦云深吸口气,冲着他屈膝,郑重行下一礼,认真道:“自去岁救下郎君,我日日叨扰,先是在医馆后是在沈府,仗着救命之恩得公子诸多忍耐,最后更是挟恩图报让公子以身相许。但从未想过,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她顿了顿,不敢看谢成烨的脸色,低下头接着说: “更重要的是,公子因伤失去记忆,不记得身份家室,无所依靠,我此举,实乃乘人之危,心思不正。直到成婚后得爹娘入梦训斥,我日夜思量,终于清醒,从前种种,荒唐糊涂。” 沈曦云此刻的言语字字情真意切,肺腑之言,生怕忏悔的不到位,令谢成烨日后追究起来,怨怪于她。 “我决心弥补过错,为公子找回记忆再结束这段错误的关系。所幸,苍天垂怜,日日苦寻为公子恢复记忆的机会终于在今日得见,只待公子恢复记忆后,明了前尘,我绝不会纠缠,定安安静静与公子和……” “——窈窈。” 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的谢成烨打断了她的话。 他上前扶起她,强硬不容拒绝,手掌禁锢住她的臂膀,热气透过衣衫传入肌肤。 谢成烨原本想让她抬头看他,但在如玉的白皙脖颈下晃得眼睛疼,只得认输,自个屈就着弯腰,窥入她低眉顺目的芙蓉面。 “你没有做错,我也不会因此事怪罪你。” 谢成烨反驳她的赔罪,可那姑娘依然低垂着眸子,半点没有动容的样子,像尊玉菩萨。 他气息乱了几分,素来镇定掌控一切的眼底闪过几丝慌乱,他想起原本打算在今晚做下的承诺,找到点说话的口子。 “窈窈,我今晚本就想同你说此事,安你的心。我们二人的情意是真的,这同我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干系?” 沈曦云睫翼扑闪,眼珠动了一下。 他连忙道:“不管我是林烨还是什么别的人,有什么别的名字,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话音落下,玉菩萨终于抬起眼施舍望他一眼。 好熟悉的话,上辈子她也听过。 沈曦云微张嘴角,欲问:那你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吗?有什么名字吗? 你姓谢,是大燕的国姓,名成烨,是开国皇帝谢仓亲自为长孙所起。 这个名字背后,是皇室宗族的期待,是钟鸣鼎食的权力,是你的青梅竹马孟小姐在燕京殷切等待的身影。 转念又咽下。 她魔怔了,同失去记忆的谢成烨说这些做什么?只会加深他日后的怀疑,怀疑她是不是早知道他的身份,故意救他,故意让他欠下一份情,故意同他纠缠不休。 最后,同那日元宵回府的马车上那般,她轻声道:“是,我知晓了。” 只是这回儿,她决心已定。 “公子做下这些承诺,是公子宽厚,不代表我能得寸进尺,肆意行事。”她见谢成烨又要开口,抢声道:“请公子容我把话说完。” 谢成烨无奈放开她,与此同时,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平生十九载春秋,上次这般,还是建元二年京郊的围杀下,父亲把他推远的时刻。 一番搏杀下铠甲早已破损不堪,伤口渗出血,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畔回响。 “阿烨,快……快跑。” 猛烈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一旦离开,他与父亲将死生不复相见,但他无能为力,咬着牙忍泪往远处跑去。 恰如此刻,他指尖微微颤抖。 明明感觉任由窈窈说下去,事情将彻底走入另一番境地,覆水难收、彻底失控,但他无力阻止。 抑或者说,阻止无用,他就算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父亲就能活下来么,他能捂住眼前姑娘的口鼻一时,能捂住一世么? 少女从衣袖间抽出一张卷起的文书,递到他跟前。 “这纸和离书,便是我的诚意。” “明日,若是公子恢复记忆后,愤慨不齿于这桩婚事,即刻便可签好和离书,全当没有这桩荒唐婚事。当然,如果仍嫌不够,需要我补偿些什么,只要是我沈家能拿出的,定当竭尽全力。” 哪怕天家贵胄看不上一个普通商户家的诚意,她的态度须得谦卑恭敬。 说着,她把和离文书铺开。 谢成烨僵硬着手臂,敛眸,机械地看着纸上的字眼。 入目是一手端庄秀丽的簪花小楷。 上回见这手字,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她拉着他在栖梧院的里屋守岁,熏笼里炭火正旺,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那姑娘红着脸,嫌剪窗花无聊,从床边箱箧里翻出红纸,让他磨墨,写起八日后成婚的婚书。 他那时神情不属,想的是永宁自燕京传来的消息,因此对婚书内容早已模糊,只记得她那手字,不似民间普通人家女子所书,笔底春风,墨韵天成。 没成想一去二十日,再见,竟是在和离书上。 他心上悬起的巨石随之砸下。 一语成谶。 但他仍然不解,窈窈是因何故如此担忧他恢复记忆后翻脸不认人,莫非这些时日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窈窈。” 他迫近沈曦云,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 朝堂之上能言善辩、互打机锋的嘴失却了遮掩意图的本事,他全然凭心去问。 “你到底是因知晓了何事决心同我分开?” 譬如,他的身份。 沈曦云恭恭敬敬地奉上和离书,答:“并非知晓何事,是这些日子想通了。” 方才思绪混乱,他看不真切,走近些细观了才发现,纸上墨迹已经完全干涸,边缘泛黄。 谢成烨察觉到不对,眼睫落下阴翳,用手指轻触直面,感受到纸张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粗糙感。 这绝不是今日内所书,至少,也有十日光景。 心上泼来一盆冷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冷静半晌。 他凝眸看她端庄规矩的姿态,微微低首,只将视线停留在地面,修长圆润的脖颈弯曲,从耳垂处缓缓向下延伸,直至锁骨,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在梨白的氅衣映衬下显得更加娇艳如玉。 她在骗他。 不止此刻。 在过去许多日子、许多时刻,她都在骗他。 他恨自己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事,她今日递来这纸和离书原来并不突兀,大概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反复琢磨,才能使话语这般妥帖。 妥帖考虑到提和离的时机,考虑自己的话语与动作。 什么欢喜他恢复记忆,不过是借口,他为了她所谓的殷切期盼找来章典,实际亲手给她送来天赐良机。 窈窈,你早就想和离了,是么? 无奈不解至深处,他哑然失笑,问:“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态度大变,为什么不信他的承诺,为什么断定他会和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不错。 澄澈明亮的眸子,漂亮极了,如一弯清泉氤氲其中。 谢成烨记得他重伤昏迷后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双眼眸,里头是欢喜雀跃,眼眸的主人高兴地从床边跳起来,“他醒了!” 后来无数次,他见过眼眸失落、悲伤、眷恋的样子,也见过爱慕、活泼、兴奋的样子,但从未像此刻这样。 坦荡、决绝、无波无澜。 风吹过湖面尚且会泛起一丝涟漪,但这双眼眸中的清泉一动不动,凝固成冰。 他突然觉得无趣。 为自己此前带她入京的打算,为求一个理由的自己。 夜风吹过庭院,呜咽作响。 沈曦云张嘴欲答话,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解释了,”他勾唇笑,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明白沈小姐的意思了。” 谢成烨想起答应她成婚那日,他对长安说的权宜之计、报恩行径,想起他最初费心演戏的无奈迁就,想起他明明早就说过她不合适入燕京。 怪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和突然兴起的悸动,叫他迷失了心,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原先还头疼假死后如何安置她,她却早已想好退路,只待脱身。 自太阴血祸一案后,继承淮王爵位的小世子学会果断冷静,再不犹疑。他来江州只为找叛党,其他的,都是多余。 谢成烨压住所有汹涌的情感,把巨石碾碎,寒冰封住,接过了她手里的和离书。 “好,我收下这份和离书,待明日恢复记忆后,再行定夺。” 沈曦云见他收下,紧绷了弦松懈半分,长吁一口气,哪怕谢成烨此时有些气恼,待明日想起一切,气定全消了,说不得还会肯定她知情识趣、有自知之明。 皇室王爷和商户女扯上干系,简直是胡闹。 上辈子她在燕京听到这话还会愤愤不平,现在已经坦然处之,甚至觉着说的确实有理。 她跟谢成烨,真是半点都不相配。 沈曦云盈盈一福身,温然告辞:“多谢公子,祝公子明儿的治疗顺顺利利,身体康健。” 谢成烨平静注视着她,嗯了声。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了,春和、景明当还守在院门外等我回去。” 她转身提起灯笼,“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往沉沉夜色中走去。 谢成烨坐回正屋,点燃烛火,在灯下复看起那纸和离书。 “缘分已尽,情义难续。” 底下是规规整整的“沈曦云”三字,留着个空隙,等他写上自己的名字。 不,不是他的名字。 是“林烨”这个名字。 烛火摇曳,透过泛黄的纸张,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室寂静。 他沉默良久,取笔,研墨,落下“林烨”二字。 说来好笑,他平生拢共两回写这名,一次是成婚的婚书,一次是今日的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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