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看着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 周教授也没有躲闪,堂堂正正地站着任由他打量。 “五百多年没见,你已经老了。”沉默了许久,梅里埃语气很轻地说了这句话。 “嗯。”周龙溪缓缓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平和但从容的笑容。她或许五官早已失去年轻鲜活,但气度依旧。她很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衰老,只是看到依旧年轻俊美的伴侣有些哀伤。 “我很抱歉。” 梅里埃突然沉默了。 其实,他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她,有很多的话想跟她说。当初他们之间结束得太突然,眨眼的时间一切就都结束了。孤独漂泊的五百多年里,他不是没有怨恨过她。他也无数次回想过去种种。憎恶她的冷血,痛恨她的欺骗,但他始终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人类不是比所有生物都更具有感情吗?人类不是最讲道义了吗?为什么她不是这样?为什么她就像是没有心一样,比他一个虫族还冷酷? 难道她曾经对他说过的爱情与自由,真的全都是诓骗他的谎言吗? 她曾那么用心地教导他,给他讲述了那么多故事,他们的回忆里真的就没有一丝的真心?明明是她先教导他人类的感情,让他明白情谊和规则…… 梅里埃曾将他们的过去,在漫长的岁月里反复地咀嚼。 他始终认为,那时候的她笑起来的模样并不是假的。她对他的情感也是认真的,对他的欣赏全都是真的。既然不是假的,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梅里埃想不明白。 为此他困惑了五百多年,他去人类的世界待着,企图弄明白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他跟很多很多不一样的人类打交道,想要搞明白人类这种生物到底是什么样的。 然而呆了这么多年,他想要的答案始终没有。他觉得,自己需要亲口问周龙溪。 只有本人。 他一定要她亲自给他一个答案。 对,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的原因,这就是他需要再次见到她的原因。这就是一直以来支撑梅里埃去做这一切,找到周龙溪的理由。他是如此坚定的相信着。 他为这次会面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为他们再见打了无数腹稿。 他想好了再见时,自己会怎样惩罚她。咒骂她。让她为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也预见了,再见周龙溪时,她一个短寿的纯血人类会怎样落魄潦倒。怎么无力又卑微。只能趴伏在他的脚下,痛哭流涕地求得他的宽恕。 可是,当亲眼见到这个人。梅里埃发现他说不出来话。 所有的腹稿在一瞬间变成空白。 喉咙干涩,呼吸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大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怨恨没有,怒火没有,质问也没有。他只是这样看着她,很想知道:“杀了我以后,你后悔吗?” 空气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明明有风,从外面吹进来,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在暗潮浮动。宁安与尼尔却莫名感觉呼吸困难。所有人这一刻都在屏住呼吸,没有打扰。 梅里埃没有得到回答,又问了一遍:“周龙溪,告诉我,我死了以后,你后悔过吗?” 逆光之下的那双清亮又深沉的眼睛,仿佛闪烁了泪光。 周龙溪靠着窗的消瘦身形没有动,单薄的手术服套在堪比骷髅骨架子一样的身上,显得空洞又孱弱。她的眼神湿润了些许,但始终沉默。 沉默着,沉默着,许久,才略显沙哑的开口:“我……十分遗憾。” 梅里埃身体仿佛在一瞬间佝偻,都有些靠不住了。 周龙溪始终直视着她,注视着他。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以后,时间又过去了多久。但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过他。漫长的思念穿透了岁月这一刻重新到达了她的眼底。虽然梅里埃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模样,但眼神和动作却能一眼认出。周龙溪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轻轻的说:“所以,我选择陪你一起。” 梅里埃身体一僵,倏地抬眸看向她。 “我曾经想着,既然不能挽救你,那就陪伴你。”她勾起嘴角,浅浅地笑着。 梅里埃喉咙一窒,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咽喉似的倏地失去了声音。 “只是,过程中发生了点意外。” 抬手将鬓角毛躁的银发别到耳后。苍老的脸上却有着年轻的神态,岁月在她昏睡期间悄悄流逝了。她成熟到衰老的时间发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醒来时就已经是暮年。她有些无奈的样子。只因过去,她的助手在关键时候救下了她的命。莫名让她活到了现在。 “我很抱歉,我没有死去。让你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我竟已经老成这副模样……” 周龙溪的嗓音清淡又文雅,说话的语调带着独特的华族古典腔调。在星际通用语普及的今天,听起来格外的优雅从容:“我也很抱歉,曾经发生了的意外。” “如果你怨恨我,我完全接受。” 她说:“只是,我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可能支撑不了太久……” 尼尔只觉得头皮和耳廓都在发麻、他很想问宁安,是不是所有人说华族的古腔调都会这么好听。为什么眼前这个周教授明明已经是风烛残年的模样,他却仿佛可以穿过岁月残酷的盘剥,看到曾经花样年华的周教授有多的美丽和令人折服。 但又觉得此时出声打扰他们相聚,是如此的没有礼貌。 宁安看了眼斯诺德,斯诺德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个人与虫对立的时代,王虫是必死的。周龙溪作为人类的这一方的人,潜入虫族腹地。她的责任和义务让她无法纵容梅里埃活下去。因为她必须要为身后亿万的同胞负责,结束战乱。这是她来到虫族的使命。她必须完成。 “如果……” 只是说了两个字,周教授就停止了继续的话。 因为,没有如果。 她不可能会放过虫族,从她接受任务的那天起,一切的命运就早已注定。 “你闭嘴!”梅里埃忽然厉声呵斥,双目怒瞪地瞪视着她,“你闭嘴!” 周龙溪怔忪地看向他,顿了顿,无声地笑起来。 她没有再说话,但梅里埃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不住地喘息着。 他神情痛苦,抓着身下虫族的手用力到青筋暴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骇人的神情。如果是虫族看见,恐怕要吓得瑟瑟发抖。但周龙溪只是安静的看着他,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在等待他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那熟悉的姿态,让梅里埃的表情一点一点的皲裂。最后竟然流出眼泪。 虫族,是没有眼泪的。就算梅里埃现在使用的是兽人的身体,他也从来没有像人类一样使用过泪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两行泪水从眼眶滑落,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上。 滴答,滴答,声音回荡在走廊之中。 梅里埃伸手摸了一把。低头看着手指尖的水渍,他十分意外的模样。 周龙溪看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跟过去一样任性啊…… 不过,为什么早就该灭亡的虫族又重新复活了? 周龙溪的目光落到了满地的尸体,以及地上被包围的四人身上。这里明显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斗,死伤更多的是人类。然而她重点看过去的,是与她同为华族女性的宁安。 那眼神虽然很轻,却直接而锐利。 宁安眨了眨眼睛,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懵然。 等反应过来周龙溪是在看她,宁安无声地张了张嘴。 因为,她看懂了周教授的眼神。 周教授其实是在疑惑,她在疑惑为什么虫族在即将覆灭的末尾,又恢复成昌盛的大势。她不明白,曾经的人类社会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这个残酷的世界却仍然没有改变。 宁安没办法解释。 因为真相可笑得令人齿冷。 周教授似乎也看出了什么。眼神闪烁了几秒,她抬眸看向梅里埃。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对,是我杀的。没错。”梅里埃勾起了残忍的嘴角,他当然更能看懂她的眼神。他们曾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他反复咀嚼了五百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是我孵化的新虫族。你知道的,我是你最优秀的学生,我的能力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 梅里埃拍拍身下的坐骑,让虫子矮下身体,使他可以与周龙溪平视。 他的下半身依旧处于瘫痪状态。但此时,不知是莫名的自尊支撑他坐姿不变,还是身体正在恢复。他竟然可以不需要支撑地往前倾,与周龙溪的距离越来越接近。 “你挖了我的大脑,将它与我的身体分开。但是你的同伴却不顾你的意愿盗走了我的大脑。” 梅里埃觉得自己的心还是怨恨的。他无法接受现在,此时此刻,周龙溪竟然还不给他任何一个可以说服他的解释。哪怕欺骗也不给。 他瞳孔不自觉地放大,表情却显得几分诡异的殷切热情:“你还记得你那个同伴吗?” “叫什么,哦,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 “我只记得,你曾经为了保他,很多次与我争执。我们相识那段时间经常争斗,就是在‘我要杀他,而你拼命保护他’之间。不过,那家伙可真是个自私鬼。他不感激,并且很嫉妒你,你知道吗?” 梅里埃说,“他嫉妒你的每一项发现,嫉妒你在虫族取得的每一个成就。他嫉妒到发疯,嫉妒到神志不清,咒骂你靠美□□惑了我。怨恨着命运不公,荣誉和成绩被你一个人拿走……说真的,我不理解当初他是凭什么资质被你们的组织选中,跟你一起执行潜伏任务……” “好多次,好多好多次,我都想替你杀了他。” 他像是陷入回忆,“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我都快要杀掉他。你却阻止了。” 梅里埃嘴角机械地勾起来,露出了非人的笑容。 “你认为他是你的同伴,是你的战友。你保护他,让他能在虫族的领地活下去。但你不知道的是,他并不感激。他在你‘死后’盗取了你几乎全部的实验资料,顶替了你一大半的学术成就。且为了证明那些学术成就是他创造的,他带走了大量的王虫标本。” “我的大脑,也是多亏了他。” 梅里埃指着自己的头,不知道是憎恶救他的人,还是可惜周龙溪保护那样的家伙:“如果不是他,我或许没有跟你再见一面的可能。” 周龙溪依旧挺直了脊梁,靠站在窗边。 对于梅里埃说的这些,她仿佛毫无触动也并不后悔,依旧淡然从容。直到梅里埃说起了被复活的虫族,以及被克隆出来的无数王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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