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冲带着些内疚地笑了:“说起来,我实在有点过意不去:那时我答应给妹妹帮忙,其实更多是为自己——我不知可以信谁,但我想未来的连襟总是可以信的,所以我便找沈公子帮我。不过事情反正是办成了,想必妹妹和妹夫不会怪罪。” “说起来,这事还多亏了我呢,沈大人得感谢我吧,难道我不算个……”她难为情地把“媒人”二字咽了回去。 “不是多亏你,是全亏你。”禹冲服气地说。 “可沈公子怎么现在才提,他真沉得住气。”柳乐不满地瞅一眼禹冲。每当想起他“不露声色”那么久,虽然心里面一点儿不怪了,可又总是不由自主想再怪一怪他。 “这可不是我教他的。”禹冲连忙摆手。“婚娶毕竟是大事,柳家的姑娘岂是容易求到?自然忐忑了又忐忑,准备了又准备,怎好随随便便冒冒失失就提呢。” “对,要不是你走运变成了王爷,看你拿什么娶我?” 禹冲笑了:“我的运气可真是非同一般,不只变成了王爷,更重要的是,把我变成了一位才貌仙郎。” “别不害臊了。”柳乐擂他一下,忽地心中一动,问,“你在牢里对我说那些话,当时可是真心?” 禹冲一时没有回答,然后看着她说:“一半是真心。我愿意你嫁个很好的人,——但只能是我。” “半真半假的话,你为什么要说?” 禹冲笑笑:“有什么为什么,我要不说,你是不是要一直等我?” “那我可说不上。”柳乐冷笑,又正色道,“不用遮掩,我已经听见丁冒说了,那时是我哥哥找你,劝你那样子骗我。” “别听丁冒瞎扯。”禹冲赶紧说,“大哥找过我,但我可不是因为大哥劝说的缘故。” 柳乐不理会:“所以你记恨我哥哥?” “当然没有。” “他到底怎么说的?”柳乐逼问。 “那时大哥去牢里看我,说你为我牵肠挂肚,在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老这么下去不行,要是我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监牢,怕你先撑不住。——你当时真是这样?” “你别打岔,我还没问完。——所以我哥哥想出那么个办法,要你先骗我,让我对你死了心,说不定反倒好了,是么?” “不是不是,便是大哥不说,我也是那么想的。何况当时我姑母又劝我娶表妹,劝我先依着蒋家的意思了结官司。我想,等将来案子完了我出狱,那些话都好再解释,所以就骗了你。” 半晌,柳乐冷冷地说:“我哥哥糊涂,你也糊涂,你们糊涂倒罢了,拿我当什么了——以为我和你们一样糊涂?” “对,是我太糊涂。后来我就后悔了,万一我回不来,你真的以为我……” “不会。”柳乐急忙说,“即便那时我信了你骗我的话,不知怎的,我也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你会回来对我解释。” 她心里有点儿难过起来,真不该提这个话头。 可是,还有一件搁了许久不敢想的事,就这一次,以后再不提了。一狠心,柳乐问:“我总想,你不是会轻易认罪的人。丁冒说那时你还没答应你姑母,是不是我哥哥……要不然……是他们逼你?”她说不出自己更怕听到什么。 默然许久,禹冲说:“自然他们逼过我,但并非你想的那样。——那次你来,我以为只是对你说话,谁知还有个狱吏藏在旁边屋里偷听,后来,便把那些话当作证词,说我认了罪。” “你是这样认罪的!”柳乐叫了一声,“那还不是我哥哥……” “不是,不是,大哥绝不知道。他只想让你见见我,其它都是计晨他们的主意。” 柳乐也明白,哥哥那时不清楚计晨的诡计,可是他明知禹冲认罪是权宜之法,却眼睁睁看着禹冲被发配,且这么些年对实情缄口不言——说得好听些他是怕家人伤心,可对禹冲未免也太冷酷无情了。 她说:“你不必把所有过错全推到死人身上,也别假装不知我哥哥——你要不是变成了王爷,你以为我哥哥愿意我嫁给你?” “可是不由他做主,对不对?”禹冲揽过柳乐,“我同样不是个圣人,怎能怪别人有私心。何况他并非为自己,为你倒多些,想到这个,不管大哥做什么,不说谢他,至少我绝不怪他——他是大哥,咱们是一家人,我不愿与哪个失了和气,那些事就别再提了吧。” 柳乐再也没有提。并不单因为柳图是哥哥,所以心里偏向他,也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不过,回头再看,有些事情真正微不足道。 柳图自然毫无察觉,他只惊诧于全家人和王爷都不生分:柳岸甚至敢要姑父蹲下身去,由他背上跳个马,而父亲——有一回,父亲和王爷在书房说了很久的话,从此后,就直呼女婿的名字了,叫他“翀儿”。柳图自己可绝对不行,在他眼里,王爷毕竟先是王爷,其次才是妹丈,虽然王爷与他说话很和气随便,但他不敢随便——大礼总是不能错的。幸而在另一位妹丈面前——不久后小妹妹就要出嫁了——他还可以自在地表现出大哥的关怀来;同时,他心里又十分器重、敬佩对方:才二十三岁,便已是四品官员,放眼整个京城,都没有这样年少有为的人。 “后生可畏啊。”柳图心里念叨着,并不因妹夫远强于自己而感到刺心或是自愧。但他刺心并自愧——当想起另一位青年时。现在,柳图知道妹妹与王爷很好,不会再为那个人伤心,他自己却时时想起那双诚实明亮的眼睛,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禹冲流放前,他赶去见了一面。 只来得及说一句话,禹冲说:“等她好了,告诉她,让她等我。” 他郑重点了头,算是答应了,可后来,却从来没有对柳乐提过。他想:妹妹差点儿丢去半条命,再提此事,不是把她断送了?若禹冲果然无事,等他回来,亲自解释也不迟。 哪知,禹冲没能活着回来。 事情都过去了,现在说有什么用? 可是,妹妹应该知道。 终于有一天,柳图请来柳乐,传一个晚了四年的口信。 看见妹妹的眼中渐渐溢满了泪水,柳图不安地垂下脑袋。 不过,他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妹妹没有狠狠骂他,没有常常蹙眉叹息,也没有对王爷淡漠几分。这就太好了。 认识柳图的人都奇怪,不知从何日起,他竟染上了一身“逸士”气派,每天下值后,只管散发披襟,清茶闲卧,再不去琢磨那些仕路升迁、官场钻营之事了。 有时严华笑话他:“没想到你过了而立的人,性子竟还能大变。” “如今我看开了。”柳图眯着笑眼答。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可惜他柳图远远不及父亲,但他还是有两个好儿子,他们会长成正直的人。 。 之前,太皇太后在山上葬了谢音徵的地方,是片风水宝地,禹冲让人在附近另建起一座墓园,又安葬了他的姑母姑父、瑶枝——他的表妹楚莲的灵柩也从燕王封地运送回来,与她父母葬在一起。 春天里的一日,柳乐和禹冲去祭拜禹大娘一家。 望着两座大的、和一座稍小些的墓碑,柳乐伤心地说:“要是他们都活着,一家团圆,该多高兴啊。” “他们下辈子会美满。”禹冲宽慰道,又说,“虽然下辈子做不了一家人,不过姑父姑母知道表妹和王爷在一起,也该放心了。” “你真的相信你表妹会和王爷在一起?” “怎么不信?王爷亲口对我说的,两个魂魄碰在一起,用不着说假话。” “我是怕你表妹或许不愿意呢。”柳乐一笑。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吧,毕竟你们姑娘更明白姑娘。”隔了一会儿,禹冲又说,“你总是看得比我明白。我知道瑶枝是我表妹,也知道王爷心里有位姑娘,可要不是那次你说,我根本没想到她们竟是一个人。” 柳乐伸手在他脑门上一弹:“原来你这脑袋瓜也有转不过来的时候。” 禹冲笑了,解释说:“那时王爷告诉我他和一个姑娘有约,我总想着能立下这种生死之约,一定是位坚贞、勇敢的姑娘。而我表妹……起初是我太误解她,现在我知道,她是一个好姑娘,也很刚强,只是太可怜了。”他叹了口气。 “我也误解过她。”柳乐轻轻说,想着这位从没见过的姑娘,“她一直那么勇敢。” 之后,柳乐又来到谢音徵的墓前,放下鲜花鲜果,陪她说了一会儿话。 待柳乐站起身,禹冲问:“谢姑娘有没有怪我骗了她?” “怎会怪你。谢姐姐现在一定很好。”柳乐想起谢音徵去得那样喜欢,不禁说,“而且恐怕你当时也算不得十分骗人,我想王爷心里或许真的想过她。” “可是,他那时并没有提谢姑娘。”禹冲不同意,“他该是个一心一意的人。” “不是那个意思。”柳乐摇头,“我总觉得……”可是她把自己的感觉说不出来。只有谢姐姐看明白了一切,并教给了她——不是宣之于口,是留在她最后的那个微笑中。想起谢音徵的微笑,柳乐唇边不禁也露出一个笑:那些真真假假、纠纠葛葛都不重要,离开了,就永远把它们抛在身后。谢姐姐不会再回来,但不管她去了哪里,那里绝非一个冷寂寂的所在。 。 这日,回到王府,两人在亭子坐下。风儿和长长的柳丝一齐跑入亭中,直抚到人脸上,柳条上鹅黄的嫩芽一粒一粒闪着亮光。 柳乐忽地问:“你……在哪里?” 禹冲立即答道:“在一座山上的某个地方。”停了停又说,“上次我说派人去找,就是去将……他寻个地方好好葬了,你总不会想要……他迁回来,那可没必要。” “我知道,我只不过问问。”柳乐也停了停,笑着说,“只是想来有点儿怪——等到我们都老了,死了,一起葬入王爷陵中,那个时候,可到底算什么?到底在哪儿,算是和你‘死则同穴’呢?” 把禹冲问住了,想了半天,笑着一挥手:“那个时候的事情不必管它,我们的魂儿在一起就是了。” “那你怎么说得准,谁晓得魂儿落到天南海北哪一家去了?”柳乐笑问。 “你忘了王爷知道办法?还有那位道长,便是道长不肯传我,再过些年,王爷说不定会来找我。等那时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法子?” “别问。”柳乐急忙说,“我不想知道,你也别问。” “怎么,你不想下辈子和我——你这就厌了我了?”禹冲很不高兴。 柳乐横他一眼,忍住笑,漫不经心道:“可是假若来世我们不是变作人呢?若我成了一只鸟儿——” “那我就是另一只鸟儿。” “对,说不准就是这样。甚或我们变了花,变了草,那时候记不记得前世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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