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仰靠在床头。 他就知道,大家都当他是病人,是疯子,突然有个人说他没错,也不过是敷衍他,骗他治疗的计策。 “散惰肿,不止在军校,工厂车间,公社生产队,这是集体流行病。” 良馨突然说话,将手里重新洗过的热毛巾,递给长睫覆在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陆冲锋。 “你这病,是长年累月攒出来的病,你了解当下世界的发展,也了解很大一部分人思想越来越落后于世界,甚至于迷信本本主义,沉溺照本宣科,精神嘲弄着物质,愚昧嘲弄着文化。” 陆泽蔚长睫扇动,缓缓掀开了眼皮,漆黑瞳孔里映入一盏微晃的灯火。 是书架顶端煤油灯的倒影。 “四人。帮虽已折戟沉沙,但他们的个人主义和精神万能的后遗症,让你想改变的那些人,思想僵化而不自知,墨守成规,夜郎自大,你焦心于此,直言不讳,不怕得罪人,不怕耽误自己的前程,却因为无法叫醒精神麻木症的患者们而寝食难安,反让自己遭受精神折磨,我认为,你不是疯子,不是病人,你是英雄。” 参军以来,英雄两个字,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但事关改革,他听到的全是精神病,疯子。 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英雄”这两个字认可他。 熠亮彻底替代陆泽蔚先前在书房里吵架时藏在眼底的狂躁,“你……” 良馨突然一笑,“我随便说说,不对就当我没说过。” “对,很对!”陆泽蔚看了一眼紧闭的落地窗,“不用怕,外面听不到,这么说,你很支持我?” “不支持。” 陆泽蔚眸光一顿,“为什么?” “公社生产队,每天社员上工,男社员聚在一起打扑克,女社员聚在一起纳鞋底聊闲天,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看在眼里,既不批评也不催促,你说为 什么?” 陆泽蔚没有应声,眉心又拧到一起。 “你的病,医院医生们未必都不知道,却都说找不出病因,又是为什么?”良馨看着陆泽蔚一脸有火无处发泄的样子,“少年得志,如果如履薄冰,会是人生之幸,倘若行事任心,说话任口,就会变成人生一大不幸。” 相同类似的话,陆泽蔚听完,心里却没有窝囊、憋堵,“我不能忍受他们继续掩耳盗铃下去,世界上其他强国军事实力急剧膨胀,我们很多同志手上的茧子却都快脱完了,整天忙着划线站队,我写了几篇学术论文送到兵报,他们不但把我打回来,还批评我的行为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直荒唐!” 良馨突然伸手掀了掀他的被角,“你今天流了很多汗,等下换件衣服,明天把这床被子也拆了,记得拿到院子里去洗,下午差不多就能干了,你再把被子缝上。” 陆泽蔚刚升起的怒气停住,“你让我洗?” 良馨点了点头。 陆泽蔚低头看了看被子,“你让我洗完,再缝被子?” 良馨继续点了点头。 “洗倒是行,缝被子不行。”陆泽蔚看着被面上牡丹花丛中的一排排白色棉线,“我不会缝被子。” “不会,就去学。”良馨走到皮革箱子前面,抱起一床崭新的棉被放到床上,“我会,我教你。” “缝被子都是女同志干的事,哪有男人缝被子,我不学。” 良馨突然一笑。 陆泽蔚从她的笑中,看出嘲讽的意味,“……你笑什么?” “有一位军事理论家说过,比向一个军人灌输新思想唯一更难办的事就是消除他们的旧思想。” 良馨将他身上的被子揭开,将新的被子丢到他身上,“果然,你自己也不例外,你说别人思想僵化,我看你思想比很多人更僵化。” 陆泽蔚结舌,看了看被揭走放到椅子上的旧被子,再看了看良馨,“你把缝被子,和军事战略相提并论?……等一下,你居然知道英国佬利德尔哈特,你看过外国军事书?” “你想改变的那些人的思想问题,是因为十年内乱沿袭下来的后遗症,而你的思想,我看,是起码上千年遗留下来的封建问题。” 良馨答非所问,看着陆泽蔚一瞬间眯起的眼睛,并没有停下,“你如果都做不到破除自己的旧习惯,凭什么企图改变别人?” “……谁说我做不到。” 陆泽蔚脸色极不好看,掀开被子,强撑着坐起想要下床,突然一阵晕眩,虚弱地摔回床头。 眉目间浮上深深的疲惫和颓败。 良馨扶住他触手火热的肩膀,“正发着烧,逞什么能。” 陆泽蔚只觉更晕眩了。 待好转一些后,他气息虚弱道:“明天……我就缝被子给你看。” “明天三天回门,我看不到。”良馨重新将毛巾放进脸盆,水还热着,洗完拧干,“不好好擦,夜里还得起热。” 陆泽蔚仰起长颈,衬衫因为挣扎松了两颗扣子,汗湿的垒块肌肉若隐若现。 良馨将视线放在他的喉结,替他擦了擦脖颈,蜻蜓点水的速度,擦了坚硬的胸膛,没发觉他左边心脏不正常的微微颤抖几下。 良馨打开他的衣柜抽屉,看到堆叠在边角的军绿色短裤,不自在移开视线,拿起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背心,丢到床上,“身体不舒服,别着急,等身体彻底好了再弄被子也不迟。” 说完拿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等回来后,房间里没了人。 良馨疑惑看了几眼,往楼梯走去,发现西侧卫生间的灯亮着,听到有水声,犹豫几秒,没再继续往前走。 既然能起身走出房间,应该没什么事? 下了楼,告诉长辈们情况。 家里人全都很惊讶。 胡凤莲连声道,“你看我多有眼光,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妇,不但思想觉悟高,对冲锋仔细周到,现在对冲锋的病都起作用了!” 陆首长往楼上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走去房间之前,“他好了,一般就不会再有什么情况,你好好休息。” 良馨回到楼上,看在六十块钱的工资份上,准备叮嘱他晚上盖好被子,最好再出一身汗。 左等右等人不来。 夜深露重,温度降低。 她帮右侧换了一床新被,爬进自己的被窝里,打了个哈欠,继续等。 陆泽蔚白着脸扶墙回到房间,一看到床上有人,第一反应眼皮跳了跳。 随即想到他娶老婆了。 还是个懂得多,能说会道,各种计谋层出不穷,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让他连战连败,明知是计谋还心服口服上当的老婆。 关了白炽灯,缓慢走到书架前,拿开玻璃灯罩,重新点燃煤油灯。 昏黄微弱的灯光,照在熟睡的良馨脸上,双睫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留下两道扇影,微微煽动,睡得很熟却不是很安稳,唇瓣也微微嘟着,像是委屈,不像清醒时看到的一种看透世界发生任何事都不起波澜的云淡风轻。 陆泽蔚不由伸手,在她的唇瓣上方突然停住,发觉自己在做什么后,匆忙将煤油灯吹灭。 房间陷入黑暗。 夜风吹响窗外的银杏。 今晚的月光比昨晚要弱得多,连被子隆起的弧度都看不太清。 陆泽蔚扶着床边,慢慢掀开新被子躺下,虚弱叹出一口长气。 因为出了一身汗,怕汗味影响到她,硬撑去洗了澡。 突然,早已被千万次的野外训练锻炼出来的敏感感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雪花膏味道。 浓香馥郁。 陆泽蔚思考半夜,辨别出是茉莉。 新娘回门,是在新婚第三天。 千百年来的习俗是新郎陪着新娘一起回娘家。 这个习俗,即使阶级斗争再严重也没有变过。 良馨早晨起床,下意识先去看隔壁,发现人在,松了口气。 躺进被窝里等他,结果不知不觉等睡着了。 伸手快要触碰到病人的额头时,他突然睁开双眼。 不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眼睑发红,状态不对。
第13章 家里的财政大权 良馨将手心覆在他的额头,温度比昨天还高。 “怎么会没退烧,反而升温了。” 陆泽蔚躺着没应声。 良馨想到昨晚卫生间的水声,“你昨天是去洗澡了?” 陆泽蔚轻咳两声,点了点头。 “不能再洗澡,我去把早饭端上来,吃完早饭,继续吃药。” 陆泽蔚看着她穿上那件三五种颜色拼凑成的毛衣,再套上红色呢绒外衫,走出房间。 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搪瓷托盘回来。 两碗稀饭,两个白馒头,两个鸡蛋,一小碗腌萝卜干。 “你吃一个半馒头。”良馨拿起一个白软暄乎的馒头掰了一半,“要是不够我再去帮你拿,想着你发烧,最好是卧床休息,怕你吃多了,还要起床溜达消食,所以没拿多。” 陆泽蔚拿起一个馒头,突然想到什么,一顿,“可是我还没刷牙。” 良馨看着他差点放进嘴里的馒头,“……吃完再刷?” “你扶我过去,我不刷牙,吃不下去。” 陆泽蔚掀开被子,良馨阻止住他下床,拿起杯子递给他,又把另一只痰盂拎了过来,“漱口。” 看着眼前的杯子,再看着面前的早饭,陆泽蔚突然发现,原来变弱就能被动占据一部分阵地和得到一部分指挥权。 漱完口,用手绢擦拭嘴角。 陆泽蔚重新躺靠床头,“我没力气吃饭。” 良馨打量着突然变弱的陆泽蔚,拿起半个馒头咬了一口,夹了一块萝卜干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着,嚼完再舀起一勺稀饭喝,喝完再咬一口馒头。 陆泽蔚:“?” 怎么战术化为主动却失效了? 看着良馨把白面馒头嚼得这么香,一脸享受,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白馒头,这么好吃?” “好吃啊。”良馨将萝卜干放在馒头上,咬了一口,“我在家的时候,一 个月能吃上一顿白馒头就算不错的了。” 陆泽蔚微怔,“你们大队亩产不行?” “看跟哪个大队比吧,有些大队一年人均能分个一两百块,有些大队一年人均只能分到几十块,还有些大队,一年到头都等着吃国家救济粮,我们大队白面米饭虽然不能顿顿吃,但每天至少还能吃两顿芋干或玉米稀饭。” 陆泽蔚将手里的白馒头递给良馨,“喜欢吃就多吃点。” “你吃吧。”良馨指着小麦面稀饭,“这个也是白面,还是不掺芋干的。” 陆泽蔚没再说什么,坐起身,拿起馒头吃饭。 良馨低头用馒头掩住嘴角。 示弱,卖惨,谁不会? 虽说她的惨,是跟卫远阳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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