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人族应当忍受的。 她依旧在找下一个传人,一个完美的、真正的传人,一个不必延续自己的传人,这时,她发觉了亭画凝视着徐行的眼神。 宛如看着面前一座永远翻越不过的山峰,永远高自己一寸的阻碍,永远打不破的屏障,冰冷、嫉妒、挣扎、失落,和深深虚弱的无力。那种被压着脊梁不得翻身般的恨意太过熟悉,熟悉到曾几何时,她当真认为亭画会是自己真正的传人,直到再睁开眼,看着满身浴血的亭画将徐行推下山崖,断绝自己的生路去换另一条生路,看到火龙归山,黄时雨满脸空白地跪在火圈外,泪痕犹在,故人尽失。 ……究竟是何时发现自己好像走错了路?是发觉万年库在抗拒她的进入时,还是抱着那人的尸体时?但她已经不能承认、也不能回头了,以抹杀他人而存活的意识,要如何才能承认错误,如何心甘情愿地抹杀自己? “是天妖在不断吸收灵气,将灵气聚集在九界中心,六大宗才会迁地,而非随着六大宗的迁徙,灵气才会聚集,这是我刻意篡改的先后,正如篡改妖族通道的来历一样。”黑雾散去,她对徐行平淡道,“妖族并非自妖界跨越通道入侵人间,而是人族利用鲛人打开通道,将残余的妖族放逐妖界。” 冽冽寒风中,徐行极缓慢地眨了眨眼,道:“……猜到了。” “猜到了?猜到了多少。”她道,“你早就怀疑了吧,谈紫是学了半成的灌顶之法,才能勉强活到如今,胡三修为再强,又为何能至今不死呢。” 徐行平视她,吐出两个字:“供奉。” 正是如此。 从古至今,对五大门的供奉传统多在北界,以狐仙传说声势最盛。奉之与诚心,换之与庇护,正是人族的香火供奉让本就有灵性的野兽生出利齿坚爪,不知从何处溯源,某一日,第一只狐妖在紫兽庄出现了,紧随其后的便是黄、蛇、灰、白四门。 仙家开坛,广收子弟,各显神通,或许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的确经历过很长一段时日的斗法之战。也许是忍受不了这超乎寻常的混乱,也许是无法接受自己屈居而下,也许,只是因为纯粹的狡猾和对力量的贪婪,人族的先祖利用了某种方法,短暂地窃取了妖族的神力。 妖族看轻了人族,也太过大意了,它们没有预料到,体验过真正的力量的人,绝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你认为,屠杀妖族到一个不留这件事是天方夜谭般的决策。”前掌门平静而疲倦道,“但,这种事,我们早就已经做过了。” 徐行瞳孔微微一缩。 “同样的尸横遍野,同样的血漫山河,只是受害者和加害者对调了位置而已。能杀的就杀了,连尸首都不能留下,全部烧干净,或者剁成碎片埋到地下……你以为,妖族为什么不能使用‘灵石’?为什么对灵石矿山毫无兴趣?那本就是它们亲族尸体化成的遗物。”前掌门呵呵低笑起来,“自那之后降生的每一个新生儿,吸进的每一口灵气,里面都是血腥,捏碎的每一颗灵石,藏着的都是被屠杀妖族的骨肉,每一个人,都是罪人……” 所以那时少林的住持陷入魔障,将修为最强的诸位同门趁夜杀害后自戕。所以穹苍负责篡改历史的那一任“书”,在看出了某些端倪后逐水而亡。而他们宁愿自己选择死亡,也不敢将这个真相昭告天下。 被窃取力量驱逐出九界的妖族,打破屏障回来复仇,任谁看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这个天地,本该由人族来掌控。 抹除通道痕迹,抹除天妖和穹苍的联系,抹除感情,抹除一切,抹除自己。只要一切罪过在历史上消弭,她就是世上唯一一个罪人。这样,她才能告诉自己,自己延续的是人族,而不是罪过。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有多害怕你吗?”那毁天灭地一般的力量,像极了天妖降临,哪怕只是看着徐行的脸,被践踏的耻辱和无力就浮上心头。太痛苦了,这痛苦却只有自己一人承受。所以她没有痕迹地折磨着徐行,阻断她和世界的联系,看到她失落神伤,看到她被孤立排挤,那隐秘的快意让她能够喘息,她迫不及待要看到徐行万念俱灰的模样。 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可以还为这力量而自得,你知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你是我一手塑造出来的东西,包括灵魂,甚至躯体,在这世上,只有你和我的传人有资格和我一样痛苦。 有资格来……终结我的痛苦啊! 前掌门的脸逐渐扭曲起来,她上前,重重抓住了徐行的手臂,“你不仅不能当掌门,你也绝对不能活。只要你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得知真相,一切都将颠覆。那结局就——” 徐行寒声道:“结局还会是一样!” 前掌门呆住了。 不知何时,这团黑雾已经缩小到了原先的一半,也变得有些虚幻了。她抬头看着徐行冷厉锋利的面孔,仍是烈火一般锐不可当,和那日继位大典时一剑将自己挑落的身影重合了。 “结局还会是一样。”徐行定定看着她,“既然已经看不清自己了,那不妨试着看清别人,看清我吧。现在告知我这些,是还在试探我吗,你想看到我有什么样的反应?你难道认为,我会因为这所谓的真相,就转头去让天妖踏平人间?你醒一醒!那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了!” 徐行十分尊师重道地将她整个自地上揪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杀了天妖又怎样,还是会有矛盾,还是会有战争,就算妖族死光了,人族也会继续斗,反之一样!想要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又如何?我只是不想再让别人被迫做选择了。为了立场而活,真有这么痛快吗,那你为什么这副鬼样?” “……” “什么对,什么错,什么人族,什么大义。你想的未免有点太多了,师尊。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你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不是神,你是人,人就会犯错,犯错就会输 ,只不过这一次你输的有点大。“徐行提剑,一字一句道,“你只要记住,我赢了,你输了,然后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前掌门的脸在刺目阳光下更显虚幻,她像是愣了许久,而后,缓缓地笑了。 笑得很难看,很苦涩,一点也不温和,也一点也不虚假了。 前掌门叹息道:“是啊,我只是一个……人。” 她不会浪费生命在后悔上,她永远只会向前进,但当她有了无尽的生命,便也有了无尽的后悔,这足以让一个人从人变成魔。 “你……”前掌门艰难地睁开眼,“没有话问我了吗?” “那第五个莲苞,你是用在我身上,还是用在亭画身上了。接触过黄族大妖的血,又离得近,满足这条件的只有我们两个,不过,不管是用在谁身上,反正都失败了。”徐行又道,“算了。是谁,都一样了。你不用回答了。” 前掌门阖眼,寂静半晌,道:“对不……” 在最后一个字吐出之前,徐行干脆利落地一剑斩下了她的头颅,黑雾散去,没有丝毫鲜血,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而后,提剑转身,毫无犹豫地往鸿蒙山脉赶去。 满天红霞倒映在她眼中,犹如熊熊燃烧的野火。 徐行看着那四散爆溢的灵光,和还在负隅顽抗的、满心仇恨的巨龙,以及那合作无间的人妖两军,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间隙,前所未有的默契,前所未有的齐心,但这只是短暂的。 她已经明白了,这世界本就是这样。 徐行飞身而上,一剑势若游龙,带着滔天火光滚滚而来,重重落在天妖的逆鳞上,鲜血飞溅,她感到躯体有些驱使不了的迟钝,也快要到极限了,但她还是在想—— 她依旧会前进,只为了自己的心,她会后悔,但绝不回头。
第245章 正文完人间徐行 “都说这个天妖大战啊,打得是腥风血雨,日月无光。鸿蒙山脉都快被炸平了,附近住着的人家一连半月都睡不好,一闭上眼,耳朵那嗡嗡的声音照样不停!那徐行呢,更是骁勇异常,一马当前,众目睽睽下杀了个七进七出,一剑把那大妖彻底终结!这这这……是真是假啊?听着怎就如此夸张呢?这是人能做到的事?非人哉??” 小村官山间行至半途忽的内急,只好寻了个隐秘地带蹲好。虽然天光大亮,但这荒郊野岭的还真让人心里发怵,所幸附近竟有同好,还与他聊起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道:“是真的。大家都看见了。还有,没有半个月,只有半个时辰。” “那么声势浩大,就打了半个时辰?”小村官啧啧道,“不过,杀了就好了。就为那个什么破预言,打了多久啦!现在天妖死了,鸿蒙山脉的灵气全都出来了,赤土恢复了,宗门重建了,从前那些事也都一笔勾销了,总而言之,就是没什么大事了吧?” 那人细声细气道:“没有啦。” 小村官若有所思道:“这么一想,那徐行可是大功臣咯。之前那些风言风语,可是传的远了。” 那人急忙道:“都是抹黑她的话,不要信了。徐行大人很温柔,人很好的。虽然有时候喜欢欺负人。” ……这两句话之间有关联吗? “诶,我最近常听人说,那灵气似乎一直在往人身上钻。寻常人也照样有点用,隔壁村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大爷,原本最后一口气都快上不来了,都给埋了半截,又给续上了,你说这叫什么事?还有人说自己身体突然好了不少,从前跳不过去的坎能轻松一跃而过……这好事怎么没轮到我头上呢?”小村官突发奇想道,“这位,我说,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那人犹豫良久,才含含糊糊道:“我、我倒是还好啦。” 小村官:“……”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往后看了眼,发现那巨石后边根本没有影子,吓得青天白日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窜起绕到背后,和一只表情为难的刺猬团面面相觑了。 “你你你你你!!”小村官倒吸一口凉气,颤巍巍指责道,“你还跟我聊起来了!趁我最脆弱的时候!再“天下子民亲如一家”也不必亲到如此吧!怎么了,你们妖族不如厕的?!” 那白族一双黑豆眼瞬间压下,怒极道:“什么啊!我忍你很久了!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我家!!” “……” 好似睡了一场好长好长的午觉,风簌簌自耳际掠过,有花草被吹动的沙沙声响,还有间歇的鸟鸣声,日暮西垂,阳光一点一点洒在脸颊上,微微的烫热,浑身都懒洋洋的。 有一股幽香味轻飘飘掠过鼻端,指尖摘走了她脸上一颗小小的花瓣,徐行睁眼时,寻舟正垂着眼看自己,眼神专注。 “……啊。”徐行原本只想着闭一闭眼、眯一阵的,枕在他膝上,一个不慎就睡熟了,此时还有些发懵,“我睡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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