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幼时,府门和睦,父母恩爱,宋父是当朝左相,宋夫人为华阳县主,宋知鸢自出生起便是万众瞩目的宰相府千金,养了个娇嗔矫情的性子,又被母亲宠爱,难免霸道。 她与长公主其实是一样张扬的性子,只是她不爱玩男人而已。 六岁时,父亲收了一个学生,是远在东水的同僚之子,在长安求学,与他们同坊临府而居,此学生名齐山玉。 父亲为他们两人定了婚事,日后他们可成婚。 自六岁起,宋知鸢就知道她要嫁给齐山玉。 齐山玉幼时与她很好,长大后,在国子监读书,文采斐然守节自重,性温爱洁霁月风光,有端正君子之风,虽年过十九,却从无一通房妾室,他说,男子不当耽于情爱,他日后不会纳妾,也不会有通房。 宋知鸢将这当成他隐晦的剖白,为此欣喜不已。 但是,她十五岁那一年,一切都变了。 她的母亲患病去世,后,父亲在外捡回来了一养女,为她取名“宋娇莺”。 父亲说,宋娇莺是他亲族之女,亲族家灭,仅剩下她一根独苗,故而父亲对宋娇莺极为宠爱,似乎要将命运亏欠给宋娇莺的都补还给她。 最开始,宋知鸢并不讨厌宋娇莺,她甚至很可怜宋娇莺,但是渐渐地,她就发现不对劲了。 父亲对宋娇莺太过疼爱,宋娇莺要什么,父亲都给,而宋娇莺不要旁的,只要宋知鸢的东西。 宋娇莺喜爱宋知鸢的华美簪子,给她。 宋娇莺喜爱宋知鸢的绸缎衣裳,给她。 父亲说,宋娇莺以前吃了很多苦,身体不好,父亲说,宋娇莺生长于乡野,没读过书,而宋知鸢天生什么都有,所 以宋知鸢就该让让宋娇莺。 宋知鸢的东西莫名其妙被分走了一半,但只有一半还不够。 宋娇莺还喜欢宋知鸢的未婚夫,齐山玉。 宋娇莺去给齐山玉送吃食,送诗词,齐山玉照单全收。 宋知鸢不信齐山玉不知道,她哭着去问齐山玉为什么要收,齐山玉却拧着眉看着她,说:“你不要胡闹,吃食宋娇莺每个院子都送了,我为何不能收?诗词是因我要科考,她才送我些古书,想让我添些文气,我与宋娇莺没有任何逾礼之处,反倒是你,处处欺压宋娇莺,哪里有半分长姐风范?” 宋知鸢一肚子气,却没有地方撒。 直到昨日,宋娇莺来她房中作客,她不爱看宋娇莺,便要赶人出去,偏宋娇莺经过矮榻的时候,故意将她放在桌上的珠花弄掉,砸在了地上,砸碎了。 她亲眼看见宋娇莺抬了手臂、故意剐蹭的。 那是她母亲留下的珠花,母亲病重后,宋知鸢只能望花思人。 所以她扑下去抽了宋娇莺一个耳光,这动静引来了父亲和齐山玉,他们二人都斥责她动手打人,父亲呵斥她欺负庶妹,齐山玉拧眉教训她言行无状,分明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人,但是都偏向另一个人。 偏这时候,宋娇莺则抹着眼泪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求她不要生气。 宋知鸢被气坏了,才会与父亲、与齐山玉大吵一架而出府。 这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可是现下想起来,宋知鸢还是觉得心里发堵。 这时候,蓝水正将信封上最后一行字读完。 “娇莺恳请姐姐回府,若是姐姐不喜欢娇莺,娇莺今夜便离开府门,再不回来。” 这最后一行字落下,蓝水面含欣喜的去看姑娘的面,道:“姑娘,二姑娘已赔礼至此,您也可以回去了。” 在蓝水看来,这一场争斗,宋知鸢占尽上风。 但宋知鸢知道,她没有占到上风,她已经输完了。 宋娇莺越是退让,在父亲眼里,她越是不懂事,只有她开始对宋娇莺退让,父亲才能满意。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退让的人是她呢? “拿笔墨来。”宋知鸢垂下眼睑,自矮榻间起身。 上辈子的所有不甘心,便都留在上辈子吧,重蹈覆辙的事她不愿意再做,她不知道她的父亲,她的未婚夫为什么这般偏爱另一个女人,但是,她也不想去问了,在她心里,这两个人,再也不值得她去敬重、爱戴。 蓝水拿来笔纸后,她先给自己的舅父写了一封信,写明她在长安受的委屈,希望舅父派人来替她做主。 她外祖为南疆的武将,姓方,以军功立侯,母亲才得了一个华阳县主的称号,后来外祖病逝,母亲嫁到长安来,与父亲在一起。 父亲早些年只是个穷书生,得了母亲的助力才平步青云,眼下父亲不爱,她还有舅父——当初父亲抛下她离去,舅父听闻此事后,隔着千山万水派人来找,但是已经迟了。 上辈子,她心中还有父亲,所以不曾将家丑揭露给舅父那头去,眼下已如此,她定然不能继续任父亲欺负。 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一一刮过,最终汇聚成了一封去南疆的信。 除此以外,宋知鸢还写了第二封信。 这第二封信,是她为自己谋求出来的一条生路。 南疆距离长安太远,水长江深,情谊虽在,但距离太远,舅父也不一定能全然护住她,她不得不做两手准备,恰好,她借上世之便,能找到一些好东西。 上辈子在南疆流传过来一种农作物,产量极高,只是还需要几个月才问世,她可以先挖过来,回头贡给太后,以此向太后讨要嘉奖,再让永安运作运作,给自己捞个爵位傍身,就算是舅父无法帮她,她以后也绝不会被欺负。 第二封信信封送过后,宋知鸢起草写了最后一封信。 这最后一封信是送回宋府的。 她以前慈爱的、温和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不仅为了一个养女苛责她,甚至还在危难关头抛弃了她。 那她也不愿意继续做她的女儿。 她提起笔,笔锋划过,勾出坚定的一行字。 信封写过后,宋知鸢一抬手,道:“送入宋府中。” 蓝水接过信,应声而下。 —— 午后未时,公主府的后门开了又关,急行出了一辆马车。 今日城中落了一场银丝潮雨,熄灭了坊间的鼎沸人声,只留一片雨音,蜿蜒的水流在街巷转角的青石板砖凹陷处汇聚出小小的水洼。 马车檐下古铃急催,惊起屋脊下的麻雀,麻雀自街巷中掠过,迅速高飞,鸟瞰之下,整个坊市瞬间缩小、远离。 此城处处都是精巧的屋檐,在雨后氤氲的清新气与淡淡的土腥味儿间静静耸立。 人群在雨停后继续行在街巷间,各色的丝绸像是街巷开出的一朵朵花,行人的棉袍下摆被雨水润湿,恰与急促的马车擦肩而过,水洼阵阵荡漾间,一只车轮辘辘碾过,激起一片水花,惊的路人高叫急退。 拿着信的蓝水听见声音,撩开窗帘往外探,先瞧见路人奔去的背影,后吸了一口丰沛的湿润空气,再一看,入目处处典雅精巧,地面上的青砖被冲刷出清透的颜色,街坊檐下长灯乱摇。 这里,是大陈最繁华的古城,天子脚下,万城之首,长安。 宋府坐落在牡丹坊,胜英街,蓝水到了街巷口后,命公主府的人将信送至门房,完成姑娘交代的话后,才转而回公主府。 这封信到了宋府门房,还不曾送到宋父手中,便先被瑶台阁的丫鬟收过去,一路送入宋府瑶台阁。 瑶台阁位于花园附近,是整个齐府占地最好的位置,其阁分二层,一楼待客饮茶,二楼是姑娘家的厢房。 自古以来,未出门的姑娘都被称为“明珠”,有“高阁娇养”的说法,所以只要是体面些的人家,都会单给姑娘们开出来一个阁楼住。 当然,大部分家门只有嫡女才能住,庶女都跟姨娘住院子,按着宋娇莺的养女身份,本也该是住院子的,偏她得了宋父的专宠,宋父什么好东西都愿意给她,特意为她建造了一个新的阁楼。 瑶台阁这名字便可见一般——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行过一道宝瓶门,过了一道夹道竹景,绕过假山,便可见瑶台阁,丫鬟入阁后,行上二楼,迈入内间,隔着一道珠帘,恭敬的抬手奉起书信,道:“启禀二姑娘,公主府来了信,写了[宋父亲启],应是大姑娘写给老爷的。” 珠帘之前、矮榻之上,正在读书的宋娇莺缓缓抬起眼眸,隔着一道珠帘看向丫鬟。 宋娇莺与宋知鸢也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宋知鸢灵动,活泼,真如同一只骄傲的小雏鹰一样,每日在长安的天空上拍着翅膀乱飞,跟长公主那只凤凰一样,天生贵命。 而宋娇莺柔弱,她生了一张静美的水莲面,眉如浅淡春山,唇若粉嫩樱桃,纤腰细腕,薄若浮云,轻灵飘逸,周身似是裹着晨曦薄雾般的凉意,沉入梦乡间时,就像是一朵雨中的白山茶,美的柔弱出尘,毫无棱角。 “进来。”她开口,声线轻柔婉转。 丫鬟行进门来,呈上书信。 宋娇莺亲手拿过,自己拆开来看。 与宋知鸢有关的任何东西,她都不能放过。 信封被拆开,里面有两封信,宋娇莺随手拿起来一封看。 她很想知道宋知鸢给宋父写了什么,她想知道,宋知鸢知道宋父说要给她办及笄宴,但是不给宋知鸢办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这使宋娇莺雀跃。 她翻开信,其上没有香薰气息,没有贴过封漆,对方似乎就是随手一写,却让宋娇莺愣了几息。 因为宋知鸢的信写的既直白,又大胆,信上只有一句话。 “我没有做错,既然你要与我划清界限,那我便不再是你的女儿,你我再无关系。” 就这么一句话,让宋娇莺愣了许久。 她想不到有人能这样跟宋父说话。 她也从来不敢这样跟宋父说话。 宋娇莺的豆蔻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中,在这一刻,她又一次升起了对宋知鸢的无限的妒忌。 为什么宋知鸢 就可以这样不在乎宋父呢?那是她的父亲啊!她为什么不在乎?她凭什么不在乎? 心中的酸涩与愤恨几乎要将宋娇莺淹没了,她那张清雅秀美的面渐渐扭曲,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无法不嫉妒宋知鸢,因为她也应该是宋知鸢。 宋父带她回府的时候,对外宣称她是亲族之女,但她跟宋父心里都知道,她不是。 她是宋父原本的发妻之女——宋父出身贫寒,去长安赶考之后,被华阳县主看中,宋父为了官途,隐瞒了自己有妻子的事情,另娶了华阳县主。 宋父与华阳县主成婚的时候,她母亲已有了身孕,她甚至比宋知鸢大一岁——但是,他父亲不敢承认,甚至,她的母亲因心生怨怼、抑郁去世之时,她的父亲也不敢回来吊唁,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宋娇莺还是被旁的亲族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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