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达达声,也盖不住那滔天的水浪声。 辛三郎由跪坐半起,低眉慢慢卷起帘子,让那潮气进来涤荡车内的气味:“答应了。” 莲心心满意足了,又缩了回去。 不顾一旁愈加怒视的侍从,她朝面前这位惜字如金,但似乎颇好说话的哥哥笑道:“那么,我们现下是去哪里?” 方才光顾着逃命,都没来得及问。 “南康军①。” 莲心不得不再挤牙膏,“去那里做什么?是去找你爹爹么?我是不是没必要跟着去?” 听见莲心满口“我”“你”之词,对面的郎君才终于似是微敛了敛眉,但还是较为温和地回答了她:“武宁界内,县丞已下通缉。我尚非官身,无法护住小娘子,故先带小娘子前去父亲好友处暂避。待父亲将武宁之事理毕,彼时小娘子可自行离去。” 讲话很含蓄,但莲心给他的话意思翻译一下,就是:我千辛万苦救了你,后续收尾本来就很麻烦,少废话,别添乱,跟我走。 虽说自穿来这里后,心智也随着这具身体的激素水平而逐日变为了十三岁小娘子,莲心前世也确实大半时间在医院度过,没什么社会经验,但她也不是傻子。 看了看辛三郎眼观鼻鼻观口的模样,莲心也猜到她现下是人家的累赘。 不论如何,吴钩已有救了,当累赘也就当累赘了,她不放心地提醒:“答应我的修剑你别忘了啊。” 辛三郎仍跪坐在车厢对侧的阴影中,略一颔首。 莲心放了心,便将头一倒,向后仰头睡去了。 连番奔波逃命,她也是累了。 一炷香的时间,莲心就微微打起了小呼噜。 辛三郎身边的侍从自然没睡,他担忧的目光投向也一样没睡的辛三郎。 “三郎君,这小娘子...”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也太不见外了?” 郎君身子弱,为了虞将军之事连夜奔波,叫女使侍从都担忧得坐立不安,可这小娘子却连句道谢都并未说过,甚至还趁机敲竹杠,这心安理得,简直是他平生所见之最... 辛三郎摇摇头,侍从才闭上了嘴。 “方才交代了你,本就预备帮她修的。她提出来也一样。”他说。 “这怎么能一样!”侍从反驳,“别人提是好心,可她自己要,那不是得寸...”得寸进尺么。 “人死之早晚,剑修之晨昏,结果都是相同的...”辛三郎说了半刻的话,似乎已有些后力不继了,他低低咳嗽起来,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掩住了口。 侍从不敢说话了,一旁女使也瞪那人一眼,递过药来,转开了话题:“郎君,该喝药了。” 喝毕药,马车仍在行驶着。 辛三郎闭目养神。 他有不寐之症②,医师多认为他是气血不足,伤心脾,耗阴血所致,故而建议他就是不能入眠,最好也平心静气,闭目静躺。 眼下躺是不可能了,虞小娘子能肆无忌惮躺倒睡着,是孩童内心天真澄澈,尚未解教条礼仪,他比她年长,总要顾忌多些。 只好静坐。 辛三郎静静闭目盘坐,思索着方才侍从被他叫停的话。 说实话,他其实也疑惑这虞小娘子为何会是这样一副脾气。 要说他生气,那倒不至于。他还没小气到和一个小孩子较真的地步。 但虞将军究竟是如何教导他的子女,养出虞小娘子这样一副脾气的? 听说她尚有兄嫂——也是为了这个,父亲才只叫他来看望一二,并没想到她会已是居无定所——又是如何沦落到现下的境地... 罢了,罢了,这些都是人家的私事,不去窥探它。 这虞小娘子也不过被他护送一程,往后也没什么交集。 辛三郎拂散此事,思绪里牵起别的事。 马上要去的地方是南康军的白鹿洞书院,父亲的好友同甫叔父正在那里停留,他性情豪迈,不必担心他接纳与否。 需要担心的是另一位,朱公朱晦庵。 只他一人前去倒没什么,但此行是他携虞小娘子前去躲避武宁追捕。 以朱公性格... 辛三郎凝神思索起来。 待回神时,窗外的天边已又快破晓。 江水的潮气扑到人面上,车下运送物什的家仆额发被拂动,就连袍角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侍从见他睁眼,才小声问:“郎君,该换水路了。但这虞小娘子睡得可真熟啊...”侍从们搬东西时着意加重了些步伐,以作无言的提醒,不想她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辛三郎一怔。 这才转头,果然看见莲心歪倒在车角落里呼呼大睡的脸颊。 他问:“可曾生病?” 侍从摇头,没有任何起热的症状,睡得香得很! 不是生病就好。 辛三郎便道,“不碍事。将她抱到船上就是了。” 船公的船头点一盏灯,清濛濛抓不住的烟雨下,那灯光像能烫穿不散的雾气一样,泛着热乎的暖气儿。 他的媳妇坐在船尾编竹鞋,闻言起身,“可要我帮忙?” 辛三郎摇了摇头,转头问身旁女使:“你能么?” 女使晓得他在说抱莲心上船的事,赶忙道,“能,我能。” 她明白。怎么说莲心也算是贵女了,若叫民妇抱,只怕堕了身份。 她便有些吃力地扶起莲心,一步步朝船上走去。 但莲心也有十三,重量不轻了。 女使扶她一会儿还好,半抱着走是真有些吃不消,到了船头时,女使已手软了,有些支撑不住,略朝一侧歪倒:“呀...!” 辛三郎立于一侧,看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扶了一把。 女使顿觉轻松不少,也不敢多说,半抱半拽地带着莲心进了船舱。 看着大家都进去了,辛三郎叫来大力侍从,“你帮船家着些,轮流着驶船。” 方才亲眼所见,船公的媳妇手上已被竹篾划出了不少伤口,再用那手撑竹竿,一来耽误行程,二来带伤使力,于伤口无益,也会留下后遗症。 侍从“嗳”一声,领命离去。 众人这回是真称得上是舟车劳顿了,坐于船中,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辛三郎面色静静,看着一轮红日渐从群山掩映中跳出来。 一霎那,江面铺满橙红倒影,众船仿佛划于金箔之间,粼粼细浪相互撞击,又消弭于无形。 一旁行舟人轻声惊呼,笑闹起来。 辛三郎已见过这场景不止一次,不觉惊奇,只复合上眼,略深呼吸,试图入睡。 可天色已亮,一旁船舟只愈发嘈杂,人声喧哗,不绝于耳。 辛三郎越想入睡,就越难入睡。 就在他开始头痛时,一道声音传进他耳畔:“呼...吁...呼...吁...” 辛三郎一愣,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睛。 他看向声音来源的左侧。 左侧,莲心正睡得香甜,四仰八叉,肚皮起伏,还打起了小呼噜! 辛三郎为她这不为所动的意志愣了一会儿,才想起避嫌,又移开视线,闭眼。 也是不知为何,这次反倒觉耳边清净不少。 快到庐山脚下时,辛三郎终于入眠了。 ... 到了庐山后,一行人下船,再转山路。 山间陡峭,又下着小雨,道路泥泞湿滑。 山石被打得黑亮油滑,抬头望去,视线竟几乎全被山体遮挡住,像望不到天似的。 好在大约是辛三郎提前送过信,刚入山不久,就有人来接应他们。 “三郎啊,你爹爹把你宝贝成那个样子,怎么这次竟舍得让你亲自进山了?” 来者声如洪钟,人未到,大笑声已震得一行人所在的山洞石壁轻微震动。 少许,一块小石从头顶上掉落下来。 莲心目瞪口呆,看看石头,又看看外面。 ...哇,声波攻击。 在她愣神的功夫,辛三郎已迎了出去。 他仍着来时的青色大袖袍,两日劳顿未曾更衣,但除面色不好外,他腰背仍挺直,仪态端庄,看不出委顿。 他向山洞外来人行礼:“同甫叔父。” “行了,别整日那么多礼了,看得我累得慌。你可一点不像你爹爹。你爹爹那家伙自我来江西,从未来我这里做客,也不见他少托我办这办那的。” 陈同甫一拍辛三郎的后背,虽是在抱怨,脸上和眼中却是笑哈哈的,“来,在你同甫叔父这里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走...” 同甫? 莲心在一旁看着,心下却若有所思。 为何陈同甫这三字如此耳熟? 可她又确信,她从未在任何语文课本上学过关于他的生平。 可能还是因为南宋重名太多吧... 最终,莲心也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这时,辛三郎侧过身站定,回头看她。 山洞洞口风大,挟雨的大风将他衣袂吹得飘飞,青色混作一处,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似的。 莲心和他对视,见他还不撤开视线,也大感疑惑。 咦,他干嘛盯着我? 那我也盯。 莲心专心盯起他来。 见她仍不走过去,辛三郎平静无波的面色终于变为无奈。 他不得不出声:“虞小娘子,你同我一起来拜见同甫叔父吧。”他终于完全回过身,“同甫叔父这几日暂时收留我们。” 莲心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哦哦”两声,打算上前拜见,却听陈同甫由笑转为惊怒的一声暴喝。 “她姓虞?...虞公甫的女儿?害大宋败于金人之手的虞公甫的女儿?” 陈同甫之前根本没问辛三郎来人是谁,只听说要收留个被武宁追捕的罪犯就手一挥,叫辛三郎尽管来——好友辛弃疾之子要带人,必定不是什么坏人,这点事算什么! 但他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 莲心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仰头问陈同甫:“陈官人也觉得我父罪大恶极,并且该株连亲眷,是么?”
第5章 断剑,吃饱饭和《破阵子》。 “不必我觉得,将领在外,功绩不靠嘴说,战场胜负了然。”陈同甫不意莲心会突然插嘴,但他恼,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冷冷瞧着莲心,“若早知是你,我可不会包庇罪人之女...” “那么,且不论我爹爹之事是否有隐情,我只问,陈公是觉得战败则当为耻,该被千刀万剐么?” 陈同甫一愣,旋即大怒:“难道战败还当为荣么?” 莲心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想知道,陈公觉得,若所有战败将领都该千刀万剐,那么这样下去,以后还有人敢当武将,敢为国出征么?” 她道:“战场千变万化,陈公也为武将,应当明白其中道理。何况战场、官场又不是泾渭分明的,监军众多,我父也未必真是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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