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大一点,她隐隐觉得,她对他的这种“害怕”和其他师兄师姐对师父的害怕是不同的。 可究竟不同在哪里? 她今日终于知道了。 小元眼中的泪再流出来时是冷的。 她的声音也不再颤抖,她平静地将丹药捏成碎末洒在地上,“我不吃。” 这是她第一次明目张胆反抗她的师父,但她发现自己突然间一点也不害怕他,她甚至还挑衅地扬起下巴,盯着他,无声地跟他对抗。 她万万没想到,她这种姿态让姬梦泽先是吃惊,继而让他近乎仓惶地垂下眼眸,不再与她目光相接。 她鼻子像中了一拳,又酸又麻,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按理说,若非生死关头,金丹期修士绝不会感到胸口滞闷难以呼吸,可她这时偏偏每吸一口气都抽着气,她也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不只是狼狈,简直是不体面到了极点,可笑到了极点,可是——她攥着手心那点梦还丹的碎末想,他让她吃了这颗丹药,忘了!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敢!都这样了,她还在乎什么体面? 好,你不看我,我偏偏要盯着你!看你几时回头,看你还能要躲多久! 她这么想着,咬牙发狠凝视着姬梦泽。 而姬梦泽,像变成了一尊玉像,一动不动,半垂眼眸。 两人便如此对峙着。 小元在梦中再看到这一幕时,很想推当时的自己一把,让她别傻乎乎这么呆着不动,做点什么,去拉住他衣袖,去哀求他,去怒骂他,甚至去抱住他——不管做点什么都好! 可她心念一转,问自己,真的吗?真的不管做点什么都比沉默相对更好吗? 不会。 他们是师徒,名分已定,怎么可能有什么好结果? 姬梦泽比她更早明白这一点。 他终于转过身,也许在看她之前就做出了决断,“我本来今天要传东海宝卷的下卷给你。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小元不吭声,依旧执拗地看着他。 他叹口气,“人们向来叫那部功法为东海宝卷,自道灵师尊起,所有人都以为这功法本名就是东海炁神宝卷……”他忽然笑了一声,“唉,你看,它本名是什么?”他从袖中抽出一卷书,小元一看,几个篆字是“孽海勘情炼神卷”。 “我本以为,若助你练就破幻慧眼,你就能堪破情爱欲孽,没想到……没想到你早就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他微微侧首,细细打量她,“是因你秉性如此吗?若无这样的性子便无法修习宝卷么?还是,凡修习宝卷者,无人可以幸免?溺身爱欲即是修习这宝卷的代价之一?” 说到这里他双眼灼灼,直视着她,小元和他目光一触,只觉一股热气从面庞冲到周身,双颊滚烫,刚才还气汹汹盯着她师父看,这时忽然不敢再和他对视,他从未这样看她,她也从未见他这么看别人,可心底却知道,师父是不会用这种眼光看弟子的。可她不觉得生气,还……还有些暗暗欢喜。 他向她伸出手,微微一笑,她不由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嘴角是怎么也无法收住了,总要往上翘。 两人掌心相贴,小元心花怒放,觉得自己自上太清山修炼这三百余年今日是最开心的。她双目盈盈看着她师父,突然大胆起来,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缠。 姬梦泽目光一闪,几乎像在哀叹,“唉,早知如此,那一日,就该作此决断……” 那一日? 哪一日? 小元正觉得这话有些蹊跷,忽感手背一紧,她师父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手腕关窍,两人功法同源,她又对他毫不设防,他灵力霎时间闯入她经脉,如入无人之境。 小元大惊:“师父?”话音未落,那股灵力已长驱直入她紫府、灵台,封闭她经脉灵窍,直刺九幽,抓住其中一魄,欲将其揪出。 小元这才醒悟过来,他要将她魂魄中爱欲情念抽离! 生魂被拘束已是痛苦无比,何况被生生抽离。 不管她怎么哭叫哀求,姬梦泽始终紧扣她双手,毫不动容。 终于,那残魂被抽离,锁入那支装梦还丹的玉瓶,小元也失去知觉,姬梦泽抱着她软塌塌的身体坐在地上,紧闭双眼。 可小元被封在玉瓶中的残魂并没死去,她捶打瓶壁,用力去撞瓶塞,哭着大喊:“姬泓——我恨你!我恨你!”
第116章 元白 她就这么被封在玉瓶中封了多少年呢? 每天都这样怀着憎恨徒劳地瓶中冲撞挣扎么? 小元想起一个故事, 一只精灵被封入琉璃瓶中后又被丢进大海,它祈祷有人能放它出来,许诺不管谁能救它脱离苦海, 便给救星全天下的宝藏。可惜,精灵在海底等了一千年,无人救它。于是它发愿, 无论谁救它出来,它就帮那救星享有全天下的权柄和尊荣,可又过了一千年, 依旧没人放它出来。最后,它许愿, 若它重获自由, 它就立刻杀死那迟来的救星。 小元不知道姬云何时死的,但听檀闻他们议论,是死在元婴时期, 那么, 从金丹中期到元婴中期, 至少几百年。 但不到一千年。 看来, 她比那瓶中的精灵要走运多了。 她终于又重见天日。她闭着眼睛,但能感到金色的晨曦照在她脸上, 海风轻抚她脸颊,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有人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 她忽然鼻酸, 眼睛还没睁开又渗出连串的泪珠。 她睁开眼睛,看到姬梦泽垂首看着她。 他容颜依旧俊美无俦, 但两片嘴唇几乎一点血色也无,指尖轮廓朦胧, 近乎透明,也许下一阵风稍大一点就会将他吹散。 她颤声问:“那一日,是哪一日?” 她问得没头没尾,可他却知道她在问什么,“小白走的那一日。” 哦。 她那时其实说了谎的。 她并非在小白消失第二天就想起他。 小白消失了一段日子后,她突然想起他。 可是周围没有人记得他,她知道其中有古怪便不再声张,只暗中寻找。 她也回忆了很多次,最后见到小白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无论怎么看,那一天都很平常,与往常并无太大不同。 演武,练功,查阅典籍,互证心法,到后山偷外门弟子食堂的酱肉包子——凡人的食物总是更可口。他们还偷到一瓶惠泉酒,好像哪个小宗管事送来巴结后山管事的。这凡间的酒也和仙酿不同,闻着很香,入口却辣得很,喝完了犯困。 她打了个盹,醒来时小白就躺在她旁边,还没睡醒。 她转过头看着他侧脸,忽然忍不住想亲近他,可怎样才算是亲近?她也拿不准。她在他脸前端详了许久不知如何下手,最后大叫一声抱住他胡乱蹭了蹭,突然间又害羞又心虚还莫名有点生气,于是跳起来飞快逃走。 当时的小白醒了吗? 醒来后是一脸莫名其妙?还是像她一样开心?开心到忍不住想笑又想极力隐藏着不让旁人知道? 都不是。 上一次,她没看见小白的样子,现在她看到了。 小白被吵醒后先懵了一下,然后捂着半边脸呆呆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藏不住惊喜害羞,脸颊耳朵越来越红,突然,他轻轻一振,仍旧捂着半边脸,可他快速长大,转瞬间由青涩少年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他脸上的喜悦羞涩也渐渐变成羞愧,和自责。 最后,他惨白着脸,垂着眼,似乎不知如何自处。 小元满眼是泪。 她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一直没有确认,不敢确认,也没机会确认。她看了看姬梦泽,轻声呼唤:“小白?” 他轻轻“嗯”了一声。 “是你?” “……是。是我。一直是我。”他的容貌细微变化,渐渐显露出少年的模样。 小元忍不住抓紧他两肋衣襟,抽泣,“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小白。 “姜小白是我。秋长天也是我。”他抚摸她鬓角,“当初我分神出来,只是想暗中保护你。” 小元含泪点头,“我知道。” 素锦清做了掌门后对虞道灵的徒子徒孙明着排挤暗中残害,小元和姬梦泽其他弟子一向不亲近——她比他们年龄小太多,他便化出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分神化身,不由她不和这化身交好,那他这分神便能在她身边保护襄助,唉,小白和秋长天确实多次让她化险为夷,可是…… “可是我只想到要让那化身更像一个真正的少年,却忘了……” 忘了少年人朝夕相处会知慕少艾,忘了越是真实灵活的分神化身就越会有自己的念头意想,忘了分神回归元神本体后所思所念、种种情境全部会与元神融合。 他收回小白,再次分神时用了女身,可是,他的心已经乱了。 姬梦泽用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泪痕,“小元,你愿意跟我回灵界么?” 唉。 小元。 他想起她刚到太清宗的情形。 他起初以为这小小的女孩超过她年纪的沉稳,还十分欣喜,不愧是宝卷选中之人,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只有这样宠辱不惊的人才堪为他关门弟子。 可很快,他发觉她的沉稳,其实是她对太清宗,对这些修士、法宝、灵兽、仙山,还有修炼并没太大兴趣,也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了不得的。 她第一次见他,听长老们说他以后便是她师父了,要她行礼跪拜,她也不情不愿,还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为什么不是个白胡子老公公?” 他和所有人都笑了。 不要紧,她慢慢会明白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收徒,典礼准备得相当隆重,就连素锦清也送了贵重礼物并亲来观礼。 可是仪式开始前,小元不见了。 他找到她,她似乎并不意外,小小脸上一丝愧疚慌乱也无,甚至还隐约流露点欣喜。因为她和往常一样沉默着,典礼吉时又将近,他没有细究,只是在她身旁坐下,“你为什么藏起来?” 她仰起圆鼓鼓的小脸,认认真真说:“我不想要你做我师父。”她说完,忽然有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她圆圆的眼睛跌落。 他当时只觉得这小孩好玩又好笑,以为这通无来由的小孩脾气不知是因为想念凡间亲人,还是教导她礼仪的长老们太过严厉,竟至于她临阵退缩。 他给她擦掉眼泪,牵着她小手去正殿,全然未将她那句话认真当回事。 但是。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其实他那时就隐隐有所知觉,她说的“我不想要你做我师父”另含深义,所以,才会分神化身出小白?从此心之所系,情难自禁。 “小元,你愿意和我回灵界么?”他又问了一次。 太阳终于从海面上升起来了,金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姬梦泽的身形更加淡薄,像一层薄雾,随时可能散去。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27 首页 上一页 1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