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妙诀的记忆中,他是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疤,看起来凶神恶煞实际上只爱种田的宽脸老大哥。 封四一向是个很粗心的人。 所以他没看出族人身上被时间覆盖的伤痕、血洞、断口,没察觉他们身上脸上被岁月添上的几笔,他看不懂他们望着自己满脸难掩的激动,也眼大漏光地错过了狐爪熊掌马蹄悄悄擦掉的眼泪。 因为在他眼中,所有人都在啊。 从唯一到烬十到妙妙,他所有的族人都在这里,一切如常。 仿佛中间只是一息的晃神,他出了窍,走了神,再睁眼就被人弄脏了家园——但只要所有人都在,就没有关系。 “你们怎么都傻了?”封四扭头看向悬停半空的冰白身影,“一姐,他们都怎么了?” 没有人能回答封四,所有人求助似的看向唯一,却意识到唯一也不过刚刚回来。 妙诀抬眸看向这个与自己朝夕相伴却又从未照面的姐姐。 冰白的鳞片像是层层霜花,堆叠覆盖着只剩一半的蛇尾,但那断尾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气质,凤羽簇拥成她的上衣,眉目清冷悲悯地看着所有弟弟妹妹。 这道半人半蛇的瑰丽身影,就是种族伊始,长明唯一。 唯一静静垂下泛白的瞳仁。 她留下的一丝希望在百年后当真开花结果,此刻她却没法向封四解释,他们都怎么了。 要如何告知,你曾在这里战死成万千碎骨,所有人流离各地被飨宴为食。 “唯一……” 巨鲲仓皇地、试图飞向她。 在一片混沌氤氲的身形之中,那双东方千业的人眼显化得越 发清晰,露出悲伤与狂热的意味。 封四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但他已经本能地投入了族人的战斗之中,追着混沌巨鲲的熔烧撕咬,扯碎了好几段。 巨鲲那遮天蔽日的身形破开数个大洞,于是天光就这样泄露进来。 不二、衔八、所有人红着眼一个个飞身而起,带着近乎感恩的心情,投入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的、和封四并肩的战斗中。 他是被时间带回来的。 在多年以后,在所有人再次团圆的时刻,他们当中最小的那个小女孩保护了所有人。 妙妙微微仰头,涌动的长风吹起她脸颊的发丝,而她宁静不动,如山之木。 洪荒宇宙般的时间流经了这个少女。 那一刻,她仿若有了神性。 尘尽拾悄悄捂住已经重新跳动的胸腔。 这颗心被唯一用冰灵冷藏了百年,他的心口现在冰凉一片。庞大的时间走过时,他害怕妙诀脸上的陌生,担心她在那条长河中走散,但又感觉到自己与她相连。 当姻缘树彻底落成在她的灵骨,他心脏每一次跳动带出的血液,都仿佛已融入她的枝干、她的年轮、她的脉络之中。 同频地心跳着。 灰烬人形飘到她的身侧,尘尽拾垂眸看她,没有问她在玄骨落成时看到了什么,只是忽然开口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怎么从十年后追来的吗。” 妙诀抬起眼眸,眼底清晰映着他的脸,半晌后声线柔和清亮:“我已经知道了,因为你的心头血就在姻缘树中,所以你也被时间宽容。” 尘尽拾眼底浮起一丝笑意:“也被你宽容了。” 他在未来的十年结局时逆着光阴追来,就是用全部灵力顺着那截年轮逆推,倾身而入。在她的每一次回溯时间,他都会短暂地迷失在时间中,直到罗盘终于逆转十圈正位,他的灵魂追到现在。 当他追回过去,过去已经改变,未来也就已经不再存在。 时间真是最可怕的东西。 “所以我很害怕,”白衣青年垂眸,坦诚自己的焦虑,“害怕你在时间中走错,我们就不在一起了。” 妙诀眨了眨眼,握住他冰凉的手,从心脏抽动出的血液还是凉的,此刻被她捏住,开始慢慢回温。 她的确差点迷失在时间中,一秒仿佛沧桑万年,可少女语气中故意带了得意,“我觉得你还没有理解时间玄骨是什么意义,我现在强得可怕。” 桃花眼笑起来,尘尽拾反手握住她的手,“我不担心你的强大,我担心的是你被加诸更加漫长的光阴——比如现在的你记得我,万年后还记得吗?……” 妙诀又眨了眨眼,他还在继续絮叨。 “……比如现在的你喜欢我,万万年后还喜欢吗?” 那人说完顿了顿,“反正我会的。” 妙诀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像是生怕时间发生任何意外,所以不遗余力地、无数次地向她告白。 如此焦虑如此不安。 “可无论时间走了多远,太阳永远都在啊——” 少女声音柔软,却让他的那颗冰冻心脏猛地灼烫,薄冰破裂融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想要再次深吻到咽喉。 因为这棵树生长于他的心上。 所以无论走了多远,妙诀听得见他重而有力的心跳,引着她走出万万年光阴的泥沼,不沉溺于成为时间掌控的神,依然选择做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 生如灿阳的金乌,永远飞驰在她的世界。 … “但你又剖自己洒血了是不是?” 妙诀抽了抽鼻尖,这血腥味重得要透骨了。 尘尽拾失神的桃花眼一哆嗦。 在她将巨鲲挛缩、又让赤虎再临之后,他的血控压力顿时小了大半,此刻,释放的数捧血雾开始悄无声息地回收,假装从未发生。 妙诀抿抿唇,掌心在他后脊上的出血处轻轻拂过,血液就全部回流。 尘尽拾微微挺直后脊。 她继续抬掌,苍翠光芒隐隐化作无数交错的丝线。被苍龙、麒麟、赤虎追着封锁尚且可以反抗,然而时间的力量毫无道理、无边无形,那只巨鲲就再次坍缩,只剩下从巨钟飞出时的三分之一大小,宛如一场逆向生长。 “你……你……”轰鸣声从头顶不不甘地传来,又被岩浆吞没。 妙诀转头,东方耀天和公玉秋还躺在地上。 两人腹部洞开两个巨大的窟窿,脸色急剧苍白下去,天命印的光芒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她微微阖目,在他们身上发生的前因后果就如一条明线般涌现。 在她的视界之中,两人身上涌现出纵横交错的根系脉络,每一颗节点上的果实都是一幕画面,穿插在两人身前身后,一幕幕清晰展现—— 于是妙诀清楚地看见,东方耀天和公玉秋为苍生而挺身而出,看见两人牺牲自我自化天命珠,又目睹他们好心办坏事给巨鲲送去了一丝天命珠息,让东方千业找准了机会唤醒神魂。 她的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她还能拿这对璧人怎么办呢? 指尖抬起,轻轻挥开,前因后果的无数根系消散成光点,当她垂眸,时间的力量扫过他们,腹部被鲲鹏触须捅穿的巨大窟窿就开始倒退弥合。 开炼的天命珠倒转回他们的腹中,千丝万缕地交错复原,昏迷的二人再次幽幽醒转。 所谓炼化天命珠,就是要将天命者二人烧铸得只剩两颗灵丹。 东方耀天和公玉秋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变化,远处那个少女仿佛已经遥远得高悬天际。 她做这一切时,四海长空似有震动。 因为琅環天命情劫是藏天地大玄机之事,凝结着天道气运,而她方才只手叫停了天命珠,又强行逆转回去,简直算得上只手遮天。 妙诀平静地看了看远方,无垠的土地上已是无穷的蒙昧,无数凡人被混沌所吞,眼中写满惊恐……这就是百年天命情劫的终点。 如果这就是“天道”所带来的,那她不如“灭世”好了。反正她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灭世大反派,现在他们更配了。 东方耀天扶着自己丹田中的天命印,看天空中的巨鲲挣扎着靠近那蛇女,一瞬间,两人的阴阳天命印都似有震动。 在最初,这对天命印似乎真的是出于爱而产生,然而当脱离于情劫之外,他们才终于知道这份“爱”究竟带来了什么。 “唯……一……” 被熔得四处破洞的混沌鲲鹏,又被白鳞霜花的坚冰冻得僵硬如尸,还是落在了唯一的脚下。 落地之时,他化出了东方千业的人形。 天命珠未能完全得偿所愿,所以他的人形切换并不像其他长明族一样自如流畅,头颅四肢错序地收拢。 那场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怪物被重新塞回了人的皮囊之中,看起来既不像人,也不像他们,彻底不伦不类。 妙诀的瞳孔定格在他身上,随时准备抹杀他的存在。 东方千业像是四肢失衡的木偶,勉强地站在唯一面前,他的面孔竟然年轻了许多,一如百余年前第一次出海的青年,在海面上看见了一生走不出的迷幻梦境。 她自由自在地穿梭在遥远蔚蓝的大海,冰霜白鳞所过之处,海面便结冰,像是绽放的一朵朵裂冰花。 她就像神女,是降临在一个年轻渔民眼前的神迹。 什么冥族,什么怪物呢?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不是人。 公玉堇会因为麒麟真身而恐惧地退缩,同意了他后来的所有计划,她以为他同她一样是出于忌惮和恐惧。 并不是。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和唯一一样。 百年后的东方千业再度站在唯一面前,他已经经过了长明祖石的孕化,他体内藏着一个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强大的真身。 “唯一,我一直在等你。” “现在我已是不死之身,千年万年,我都可以陪你……” 他的瞳孔涣散,身形零落,向着记忆中的冰白身影伸出手去。 唯一的目光十分平静,悬停在原地没有动。 她观察着他从巨鲲化人的过程,目光中忽然有一丝隐忧。 因此她就那样等着东方千业的手伸到了面前,在不二和封四皱眉冲上来的瞬间摇了摇头,也制止了妙诀,她接住了东方千业。 她冰冷的触感,让东方千业涣散的瞳孔几乎落下泪来。 他真的等了很久很久,他从未想过伤害唯一,那年的断尾亦非他所为。他可以对这世上任何人做任何事,却从未动过心中的神女的一鳞一发。 众人蹙眉环成一圈。 东方千业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同位的金乌烬骨远超于他,四周是长明族全员环伺,更重要的是,还有时间玄骨随时落下 悬刀。 所有人都觉得,这场绵延百年的亡族磨难就要结束。 哪怕过去如何惨痛,如何受辱,哪怕祖地已经毁于一旦,都没有关系了——他们都活着,他们就要走向团圆。 妙诀的心头却忽然动了动。 她蓦地按住微窒的心口,身侧的尘尽拾也同样心跳失律。他们感受到了同一种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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