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本“三五”,只不过将那些独属于权贵的路,劈成了两条,分了一点微末的希望给普通人罢了。 所以,今日今时,当邹博士发现压中了考题时,只觉一股热血“轰”地冲上顶门!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攥着手中那本因反复批注、解答学子疑问而早已卷边破烂的“三五”,失声大吼了出来! 他浑然不顾周遭其他博士们那惊愕侧目的眼神,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似有两团熊熊烈火在烧。 他比那些在考场上的学子还要狂喜百倍! 嘴角一旦咧开,便再难合拢,邹博士仰头爆出一阵洪亮的大笑,捏着那破书,如癫似狂,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他是整个国子监里最年轻的主讲博士,丁字号学斋,是他为官为师的第一批门生。他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和一身所学,那份期盼,甚于学子自身。春闱之前,国子监的博士里,唯他一人,将“三五”中所有模拟真题工工整整手抄下来,又将丁字号学斋的应考学子悉数唤来。 其他的学子已渐渐放松心神时,他还领着学生一场接一场地堂考,平日里岁考旬考榜上名次愈靠后的,他愈发紧盯着他们读。 不少老博士嘲笑他,连丙字学斋的朱炳都对他这样的行为当众嘲笑,说:“这本书不过是两个老博士寻个门外汉编的玩意儿,既非官刻,也非大儒手笔,你这般兴师动众折腾自己的学子,所为何来?你的丁字号学斋,与我门下的丙字号都是一样,除却一个卢昉,全是寒门,你们学斋里甚至还有祖上操刀屠彘的,短短三十日又能做什么?你这当博士的,竟也带头‘抱佛脚’?可笑!何况,你且睁眼看看,你抱的可真是佛脚?可别是驴脚!” 引得哄堂大笑。 这一切,邹博士都默然受了。他不觉自己有错。他也是科场滚过来的人,自认眼力不差,书的好坏,岂因编纂者的出身而下定论?他不管不顾,依旧每日天不亮就盯着学子刷题、收课业,夜夜熬油点灯,伏案批阅。日复一日,月余下来,他人瘦脱了形,年纪轻轻还有了好些白发。 但他就是如此,与丁字学斋的学子们一道,将那本“三五”从头至尾,硬生生啃了两三遍!甚至他自己因受此书启发,也编了考题加考。每一题,每一解,每一处重要的条目,都让他的学生啃透、嚼碎,再咽下去了。 便是春闱前一晚,别学斋的学子早已放松歇息,他却仍将丁字号的人拘在学斋里,不许他们出去闲逛吃酒。 灯火昏黄,他立于堂前,对着这群即将上阵的弟子,说了最后一番话,一开口便是一句苦笑: “你们恨不恨我?” “是不是现在还在心里骂我呢,平日里管得这般严便罢了,这‘邹扒皮’竟然连最后一日也不肯叫你们松快松快?如此可恶!是不是?” 学子们都尴尬地低下头去,背地里取的诨号还叫先生知道了。 邹博士却没生气,继续说: “明日一早你们便要赴考,我怕你们不慎喝得醉醺醺,头痛欲裂,把读的书、做的题,忘个精光!更怕你们这股子临战的意气也散了!十年寒窗,数年苦读,邹某与诸君并肩熬了三年,这是上千个日日夜夜啊……如今,你们终于要下场了。” “最后一日了,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与诸位相见。今日,我便对诸位坦诚相言吧。我初入国子监,初见诸君,心中常怀愧疚忐忑。 因我不比那些教了几十年的老博士,故而只得待你们更严苛些,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身所知所学,尽数教给你们。 只因我与你们一样,无显赫家世,无高堂荫庇,也无万贯家财。我与你们一样,当年仅凭胸中一点不甘心、不服输的心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的进士。我不愿因我之故,误了你们前程。 今日,我可坦然地说,这三载,我对诸君问心无愧!我也深信,你们日后回望,也不会因这三年的辛苦而抱憾后悔,因为我与诸位,都已竭尽全力。” “群山虽难越,但行则必达!先生在此……” “等你们凯旋。”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无数冲上来的学子们紧紧围住了,他与他学生们在科考前抱头痛哭,但今日,他更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了! 因为他知道,别人或许会淡忘曾做过的题,但他的学生们绝对不会!旁人做一遍,他们做了三遍!他们倾注的心血,远胜他人百倍! 虽只押中一题,但又如何不是开门红?这一题,能压下多少名次?多少寒窗苦读的学子,或许就因这一题之差,名落孙山,或金榜题名! 邹博士大哭大笑地冲出国子监后,这个消息也插翅飞遍了国子监。 姚家杂货铺门外。 日头爬上了半墙,正是歇晌的时候,巷子里方才一阵热闹过后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俞家的几只鹦鹉在屋檐下叽喳骂人。 因是科考的日子,巷子里生意清淡,姚如意便干脆将杂货铺关了,让家里的大伙儿都去歇个午觉,今日便没有留人看铺子。 姚如意睡得正舒坦,又梦见与林闻安躲在货架深处,他正要俯下身来……关键时刻,便听大门被擂得山响,砰砰砰! 她遗憾又迷糊地从梦境中惊醒,只好换了衣裳起身,趿拉着鞋去开门。门闩刚抽开,一股力道便涌了进来,险些将还没睡醒的她撞地上去。定睛一看,门外阶前,挤满了左邻右舍,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凑得极近,瞳仁里都冒着绿光,直勾勾盯着她。 姚如意睡意登时吓飞了,怎么了这是,围攻光明顶呢? 未等她开口,英婶子已经冲上来张开双臂便将她紧紧箍住,力道之大,勒得姚如意眼前发黑。只听英婶子喜形于色道:“如意,你真是我们巷子里的大功臣!是你的书啊!你的书让我们国子监的学子们,压中了昨日那一场的经义考题!头一道题!头一道题便是你书里的!” 姚如意快被勒死了,耳中一时只捕捉到“押中”、“考题”几个字眼,混沌的脑子一点点清明起来,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令她也瞪大了眼: “真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笑声朗朗,“神了!简直神了!” “哈哈,至少这一题,他们不会答错!胜券至少握了三分之一!” “走走走,跟婶娘叔伯们去家里吃酒!好好耍一耍!” 姚如意根本没法拒绝,已经被过于亢奋的邻居们火速绑走,这科考都还没结束,他们便如听闻尤嫂子在归途路上一般,嚷嚷着晚上必要大贺一场了。 孟员外挤在人堆里,一张脸上春风得意,拍得胸脯砰砰响:“你们都不许跟我抢,今儿都去我家!酒菜管够!尤其要谢程娘子和姚小娘子!你们二位,一个也跑不了!” 如意是做主编书的,一定要谢的。而程娘子呢,是因为程大日日带着林大和他家的孟博远做题读书,孟员外虽然有点担心就孟博远这脑子做过的题到底记不记得?但又安慰自己:做了总比没做好吧?既然做过了,总不至于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吧? 孟员外本已对儿子科考不抱指望,这些日子他躲在知行斋茶室里偷偷瞧了儿子不知多少回,倒窥见不少孟博远读书之外的模样,这小子还挺仗义,会背着腹痛的同窗跑腿寻医,还会给斋里过得清苦日日吃素的同窗带肉吃,甚至会在汪汪和铁包金打起来时冲过去劝架,搂着龇牙咆哮的猫狗都能苦口婆心地劝两刻钟。 这让孟员外已经很久不再提读书的事情了,反正读不读也就那么几日了,考得上的不差那么几日,考不上的那么几日也赶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大不了回来继承家业……虽然还没能和儿子和解,但孟员外这几日睡觉都踏实些了,也是认命了。 今日一听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那点沉寂下去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那能考上还是最好的嘛! 姚如意被过于兴奋的邻居们拉着就跑,都来不及回头和听见敲门声揉着眼出来的姚爷爷说一声,幸好他脚边的铁包金看见了,站起来响亮地连续汪了好几声。 狗叫声把丛伯也从角门那儿匆匆地喊出来了。 她赶忙交代一声:“丛伯,晚食不回来吃了!” 丛伯也睡得头发胡须都乱糟糟的,看着姚如意被邻居架起来跑了,摇摇头,思索着回了灶房,掀开桌面上的纱布,低头看了看正醒发的面团,心道:小娘子与二郎都不在家,那今儿他们几个当奴仆的遍与姚博士随便吃点面片汤就得了,多的面再包点儿肉馒头,一人两个,猫狗狗们也能吃点。” 林闻安今儿当值,早早去了衙门里,后来不到午时,又使唤林三郎回来说,官家召见,今儿不回来吃了。 丛伯叹气,唉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般忙呢? 正巧呢,林闻安也是因为这“三五”之事,在垂拱殿见驾。 今日一早,比起国子监里兴高采烈恨不得放炮庆贺,辟雍书院里也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值房内,几位博士铁青着脸围坐,空气凝滞如冰。 案几上,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已经被他们揉捏得不成样子。为首的老博士须发微颤,袍袖下的拳头紧攥,指节泛白,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欺人太甚了!一定是有人泄题!” “这是舞弊!” “太不公平了!” “走!我们去求见官家!” 还未到午时,虽在军器监中当值,林闻安此时却难得没有处理公务,反倒是重新裁了信笺,将之前写过的家信撕了,又重新写过了一遍。 刚封好信口,嘱咐林四郎出门跑一趟,给了他好几贯钱,交代了要走“急递铺子”寄回抚州,便得到了被官家传召的消息。 而垂拱殿中,不是朝会日却被意外揪起来的官家正神色不悦地端坐御案之后,手里攥着几份弹劾的奏疏,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几位气得须发皆张、满头大汗的老博士。 他们躬身而立,宽大袍服之下,肩背都有些紧绷。 自打他们几个辟雍书院的博士进来,赵伯昀看完奏疏,又随便翻了翻那些老博士带来的那本《三年进士五年科举》,便只对梁大珰说了一句话:“去把明止叫过来,一起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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