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闻着竟又口舌生津,忍不住咽唾沫。 林维明早也闻见了! 姚家门前多加了两个煤饼炉子、三张小矮桌并几张小板凳,蒸腾弥漫的白雾热气里,一个炉上仍煮着大肚陶瓮,里头的卤汤滚沸咕嘟作响,卤得棕亮的鸡蛋在冒着泡的卤汤里堆得满满当当,小山一般。 另一个炉子摆在桌椅的那头,上头驾着大提梁陶壶,正烧热水。 两人循香而去,越近人越多,最后几乎是挤进去的。 姚小娘子的炉子前早围了不少学子了,人来人往的。有来买茶叶蛋的揣了就走,也有兴冲冲的学子已围坐在姚家门口的小桌上吃上了,那人穿绫罗,白胖白胖的,也不爱惜书本,随手便拿书箱里的书卷压在陶碗上头,手里捏了筷子勤等着吃呢。 腾腾热气中,姚小娘子围着花布头巾,襻膊高高卷起袖子,露出细条条的小臂,她站在炉子后头,叫炉火烘得两颊发红,鼻尖都凝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拿笊篱捞蛋一会儿又问人要什么酱底的汤饼,还要利索地给人夹面饼拿碗收钱。 孟博远和林维明刚过来,就听旁边就有人问道:“姚小娘子,你这一碗汤饼加个茶卤鸡子儿得多少文钱?” 见又有人来问,姚小娘子手上不停,还赶忙扭头答道:“汤饼不同口味都是一样价,面饼一饼十二文,酱底一文,热水一文,茶卤鸡子儿三文,一共十七文。” 那人便要了个红烧味的,她便麻利地取过碗盘来,摆好面饼,舀勺酱料再添个蛋,往旁边一指:“郎君自取热水便是。” 刚说完,又有人喊:“姚娘子,没热水了!” “稍等!就来!”姚小娘子连忙又返回家里取了个壶嘴里正冒热气的大陶壶来,换在那炭炉上,把原来倒光了水的陶壶取下来又跑回院子里去。 没一会儿,新搁上的陶壶也冒了烟,不断升腾的热气顶开壶盖,发出突突的声响。林维明新奇地看在眼里,心里还赞了声聪明呢。 每家每户门前屋檐下有一条雨渠,上头盖了镂空的青石板,约莫也就四尺八寸宽,空地有限,又不能将桌椅都堆到巷子外头去。她便提前烧开了好几壶水温在自家院里的灶上,这样省了位子,原本便温热的水,取出来拿煤饼炉子一热,很快又沸了,也不耽误事。 那学子泡完汤饼坐下,一掀开盘子,香气四溢,立刻便埋头吸溜汤饼,棕红油亮的热汤烫得他直哈气,却还是一口一口接一口。 太香了!孟博远实在忍不住了,他昨日饿着肚子睡的,做梦都在梦羊肉汤饼,早起起来才发现流了一枕巾的口水,他拿胳膊肘捅捅林维明:“时辰还早,不忙进学斋,咱也来一碗吃吃?” 林维明望望天色,是还早……但……他痛心疾首:“我起大早是为读书!你又拉我吃汤饼?那我不是白起了吗?” “你就说吃不吃?” “书中自有香汤饼,书中自有茶卤鸡,人,更要有骨气,我不吃!” “我请。” “……吃。” 不一会儿,姚家门前的矮桌已坐得满当当的,实在挤不下了,两人干脆捧着碗坐在门槛上埋头大吃,闲闲的秋光斜切过巷子两边连绵的屋檐,屋瓦被照得愈发亮了,像抹了层薄薄的豆油,衬得这天也像烤过似的,蓝得发脆。 与此同时,伍氏怀揣着书信,臂上挎着装了几十枚鸡蛋的竹篮,领着女儿芸娘,也已走到国子监夹巷口。
第11章 言如刀 门前狭小,还得尽早铺子开起来…… 伍氏刚凑上前要跟值房里的老厢军套近乎,就有股子香风从巷子里扑过来,那种油汪汪的香像是一根丝线,牵着她和芸娘的脖颈似的,叫她们下意识便扭过头往巷子深处张望探看。 正是上学的时辰,南斋学馆涌出的学子很快填满了整条夹巷。伍氏抬眼望去,但见姚宅门前白雾蒸腾,围作一圈人墙,不用说,这勾人的汤饼香正是打那儿飘来的。好些年轻学子,书箱都还没背稳当,拔腿便往热气处跑。 “娘,这味儿真香。”姚芸娘忍不住扯了扯伍氏的袖口。 因伍氏一大早要过来,她只来得及喝了碗红枣粥,此刻被这浓香一熏,便又饿了。 她十六七岁,正是长个子、能吃的时候。她模样随了伍氏,长脸细目身段纤纤,且一看便是家里疼爱的姑娘,肌肤养得白净红润,头上双髻各插支米珠银簪,脖上还挂个沉甸甸的老银长命锁项圈,这会子被香味勾得踮起脚来,脖伸得老长,越过人群往热气处瞧:“娘,好似真是堂姊在那儿。” 伍氏暂不理自家那大馋闺女,先敲了窗子,跟那老厢军招呼。 “你怎的又来了?” 值房里,那老厢军蜷在两条长凳上睡了一宿,此刻正蓬头垢面,捧着粗陶大碗,已率先吃上这汤饼了,含混不清地抱怨一句,连头也没抬,挥了挥油手便放人进去。 伍氏这才拉起姚芸娘的手,忍下心中惊诧快步往姚家走。 远远便能看见了。 姚家门口的确支起了炉子,屋檐下摆了三张矮桌,七八个小板凳歪歪扭扭坐着人。 国子监的晨钟此刻正巧敲响,正在吃的学生赶忙一抹嘴就跑,后头刚出来、起晚了的学生也撒开丫子便往前冲。 眨眼功夫,三张矮桌和摊前的人群便空了。连昨晚那打过照面的、眼熟的两个学子,也赶紧仰脖倒净面汤,来不及咽,便抓起书箱,快步拐进大门。 之后再来买的学生,隔老远便嚷着要买蛋,跑到姚如意跟前脚步不停,抓了蛋塞了钱便狂奔。 待应付完最后几个火烧眉毛的学子,她正低头往身上布囊里塞,面前便投下两片瘦长影子。 一抬眼,便见到伍氏和姚芸娘两张削似的脸。 伍氏正有些挑剔、诧异地盯着她,姚芸娘倒先出声唤道:“如意阿姊早。” 姚如意刚打照面时有些愣神,但很快便低下头去,忖度着原主的性子,声如蚊蚋地喊了声:“堂婶、妹妹早。” 伍氏斜着眼打量她,见她故态复萌,顿时鼻子都要气歪了:“好哇,你原是能干的?以往在我面前竟是刻意装鹌鹑呢?” 姚如意十分做作、从下往上怯生生地瞅了她一眼,手藏在袖里,偷掐了一把大腿里子,疼得一激灵,眼泪也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 她可怜兮兮地分辨道:“婶婶总骂我,我…我见了你便怕。” 说这话时,她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她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还在姑姑家住。姑姑让她住在旱厕和鸡窝跟前、臭烘烘的杂物房,没电扇,床板是三个大箱子拼成的,吃饭夹肉菜会被姑姑伸筷子打掉,手指被表弟用门夹断骨折也没人管,哭着打电话给她爸,十个有八个都接不到,好不容易接通,她爸只有一句:“别找事。” 本以为早已结痂忘却的旧伤,就这么与原主脑海中压抑自卑到极点的记忆撞在一处, 原只为糊弄伍氏而假哭的她,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制、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 人人都嫌原主以前不好、没用,可是这世上人本就有千万种,有生性开朗的人,便有生性内向的人,不论怎样的性格,都不应区分优劣贵贱。用激烈的言语、带着偏见去否定她的所有,实属是不公平的。 而且……姚如意心里也挺能谅解原主的,因为她之前也没了妈妈、寄人篱下好多年。不同的是,她虽苦却有外婆。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外婆像天神下凡一般,就这么抱住了在瑟瑟寒风中卖卤料的她,一把将她从泥潭里扯了出来。 书中世界的这个“如意”,姚爷爷虽也待她极好,但姚爷爷到底是封建礼法下成长起来的男人,又有大半日都得在国子监里讲学,还得照顾学生,“如意”那样敏感脆弱的心思,显然没能及时得到正确有效的引导。 她所见到的、原主连残存留下的记忆里,都浸透了委屈与漫长的孤独。 “你又哭甚么?真就有这般金贵,半句重话都听不得了?” 姚如意抬手抹了两下,抹不掉,干脆便让眼泪在脸上肆意横流,她抬起满脸的泪,看向神色忽然变得更生气的伍氏。 从前在她家便这般,她才说了几句,这姚如意就开始哭!现在还是这样!弄得她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而且照今日所见,她并非天生的闷葫芦,原是对旁人都能好声好气的,独独对她这幅鬼样子,好似她如何磋磨她似的! 教她还不是为她好?好心当作驴肝肺,她伍氏心里又生出些恼恨来,重重哼了一声。 姚芸娘在旁边手足无措,一边掏出手绢递给姚如意:“阿姊先擦一擦”,又拼命拉她娘的袖子:“娘,你别说了。” 姚如意吸着鼻子,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为原主剖白一二:“婶婶,我嘴笨,可我也知道你们嫌我厌我,可我…我也只比芸娘大一岁啊。还有退婚的事,芸娘因我受累,我自然愧疚,之前婶婶为此骂我,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言语如刀,我总会难过……” “现下阿爷病了,我自个不打紧,可阿爷不能没人管。”姚如意头越埋越低,“如今操持这般引车卖浆的贱业想必又丢了你们的脸,可我也是没法子,家里没本钱还欠着债,便只能做这些……” 伍氏一愣。她倒是没这样想过,毕竟大宋商业繁盛,早已取消了商户籍,如今不论是否从商都是良籍,一样也能科考,她也是商贾之女,何来伤脸面?何况姚季也只是个微末小吏而已。这姚如意真是……难道真是自己脾气太差?才把好好的人折腾成这样的?她竟有那么大能耐? 不,与她有何干系?还不是退婚这事儿闹的!伍氏不过一瞬便将自责的心思晃出了脑袋。 而就在伍氏愣神时,姚如意从原身想到自己、又想到外婆,悲从中来,竟抽噎得越来越大声。 伍氏立刻从恍惚变作慌乱,再叫她这样哭下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赶忙将姚如意一把拉进院门,嘱咐女儿:“芸娘快关门!你也别嚎了,至于吗?” 姚如意也在竭力忍耐,摇头噎气不应声。 伍氏彻底没辙,心里那些疑惑和不安也散去了——这窝囊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阿爷还没起来?”伍氏瞟了眼屋里。 姚如意用手背擦泪,点点头。 伍氏松了口气,便将手上的竹篮子撂下,硬声道:“好了,这些鸡子儿给叔父补身子,还有一封林家捎来的信也在此。”顿了顿,没忍住又瞪她一眼,“我闲得慌?专程一大早来训你?不过是顺路来送信罢了!”说着将信往她怀里一塞,扯上姚芸娘便走了。 芸娘扭头看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跟着伍氏走了。 姚如意听着她们脚步声越走越远,也松了口气,垂头靠在门边,静静地平复一会儿心情。她本来挺难过的,直到手不慎碰到身上装得满满的布囊,将里头的钱撞得哗啦啦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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