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得月月坐在那儿嘿嘿直笑。 姚如意哪里肯在好友面前吃亏?听见笑声立刻回头冲月月扮了个鬼脸,扬声打趣道:“今儿驿夫又扛着麻袋进巷子啦,想必是抚州温家的信又到了吧?” 月月的笑声戛然而止。 月月的夫婿因是武职,未得上峰调令,不得擅离驻地,妻子跑了也没法子来追,心里焦躁,却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好把满腹的委屈、惦念、告饶都写成信给她。但他也写得太勤,恨不能把营房里的鸡毛蒜皮、饭食咸淡都写上。抚州与汴京又相隔甚远,有时前一封信在沿路漕运码头上耽搁几日,后一封信都能追上来。 五月初五端午刚过没几天,头一回,驿夫扛着个大箩筐进了巷子,直送到姚家门口。但里头箩筐里满满当当,全是给月月的信! 月月闻声出来,盯着那箩筐,眼珠子都定住了,半晌没言语。驿夫也是一脸古怪,看看箩筐,又看看月月,挠了挠头,十分不解。姚如意正在廊下给姚得水和汪汪梳毛,远远瞧见这一幕,笑得差点从廊凳上跌下来。 自此,这信便再没断过。 月月懒得回那么多,有时想起来,才提笔回上一封。可过个二十来天,准又能收到厚厚一沓,十几封是常事。信的内容无外乎是:娘子究竟何时归?营中新来了个伙夫,菜炒得齁咸,难吃得很;昨日操练,扭了腰,好疼啊…… 絮絮叨叨,撒娇装相,琐碎得很。 更有甚者,偶尔拆开一封,信纸皱巴巴一团,墨迹被水渍晕开大片,模糊不清,腻糊糊地写了一整封信都是思念。 月月拎着信纸角,皱着鼻子,面上嫌弃地抖开:“瞧瞧,又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一个大老爷们,总是对着我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还作势要往火盆里扔,但手腕扬了扬,终究还是没舍得,只把那信纸用镇纸压平了,塞回信套里,往桌角一丢。每当这时候,姚如意便也会意味深长地瞅着她,笑话她。 从林家回来,姚爷爷那屋的门,还是关着。 姚如意便端来绿豆汤,上前轻叩两下,没想到门并没有关紧,门轴“咿呀”一声,自己便开了条缝。 屋里暗沉沉的,窗扇未支,布帘子垂着,被风撩起一角,透进些微光。 她便推门进去了。见姚爷爷独自坐在案前,背佝偻着,头微微低垂。手边摊满了信纸,墨迹斑斑,有些杂乱。 “阿爷?”如意轻声唤着,走过去,先把汤搁在桌岸上,便利落地把那扇糊着绵纸的木窗向上支开,又将布帘卷起,光一下子涌进来,照亮案上纷乱的纸笔。 她回头问道,“写字怎么不开窗呢?那么暗,仔细伤了眼睛。” 姚爷爷这才像从一场大梦里惊醒似的,迟缓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点艰涩的笑:“写得入神,忘了。” 目光落回案头写好的信笺上,他有些颤抖地,慢慢将信纸叠起,套进素白的信封里,慢慢的看了会,才声音有些低沉,带着说不出的怅惘:“还记得那年,把你从潭州接来汴京,你哭得凶,直喊着要回去寻你外祖母……后来阿爷日日带你出去耍,买糖人儿,看杂耍,你才肯露个笑脸。日子……过得真快啊,”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初夏微燥的风,吹得巷子里的榆树叶簌簌作响,他低低地说“一晃眼你都十九啦,如今真的要嫁人了,阿爷还怪不舍得的。” 方才屋子里昏暗,姚如意方才没看见,这会子转过头来,才发现姚爷爷眼圈和鼻头都发红,心里不由一酸,她几步走到案前,蹲下身,仰脸望着姚爷爷,故意半开玩笑地安慰道:“阿爷,你这就没道理了。我是要嫁人了,但你不想想我嫁得多近啊?别人回娘家,套车坐船几十日才能到,我呢?脚一迈一拐,哎,又回来了!” 姚启钊本来伤感着呢,被她逗得一笑。 “说不准啊,日后这院墙真拆了,我们还住一个院里呢!”如意顺势握住阿爷粗糙温热的手,又笑着打趣,“到时候只怕你又会嫌我唠叨、烦人了。” 姚启钊点点头:“小妮子,是挺烦人的。” “阿爷!” 初夏的风一时热乎乎地灌满了屋子,拂动着爷孙俩的衣角。 姚启钊笑了,垂眼,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发顶,忽而又叹了一声:“日子过得真快啊……” 姚如意也点头,是啊,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着不觉得,但忙着忙着,不经意间,一年也就到头了。 爷孙俩又闲话了几句,忽听得隔壁知行斋那头传来“砰砰”敲墙的闷响。姚如意由此想起了要做的羊肉泡馍,见姚爷爷没什么事儿,便赶忙起来,要去忙活了。 “阿爷我先去忙咯,你写累了就歇歇,喝点绿豆汤,午时,我们也吃羊肉泡馍吧!” 姚启钊颔首:“去吧,去吧。” “您歇着吧,一会儿做好了我叫您啊。”她说着转身,步履轻快地跨过门槛。脚刚落地,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唤,带着迟疑:“如意。” 姚如意回头。 姚启钊抬起那张苍老、沟壑纵横的脸,定定地望着她。 明亮的光线里,他浑浊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梗在喉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挤出话来,声音又轻又哑:“你原在潭州过得好好的。是阿爷想着不能总寄居在外家,硬把你接来汴京,倒叫你遇上了那些糟心事。若没来,没准儿……你更自在些……”他避开姚如意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案上一张信纸的边角,声音更轻了:“你……怪不怪阿爷?恨……不恨阿爷啊?” 姚如意一怔,想起原主记忆中如此珍视的潭州,但她还是用力摇了摇头。过往的回忆,总是会随着时光流逝愈发显得美好,何况……她笑着对姚爷爷说: “阿爷,虽说我叫如意,但是我也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总想着‘当时若怎样怎样’,总觉得没选的那条路才是康庄大道,那日子还怎么过呀?其实怎么选,人这一辈子都会遗憾,哪条道上没刺呢?眼睛生在前头,就是教人向前看的。” 她知道这或许便是姚爷爷的心结了,故而极坚定地告诉他:“阿爷,我一点儿也不怪您,我得谢您啊!谢您不像别家那些长辈,只顾惜自家名声体面,不管家中女子的死活。是您那么勇敢,那么硬气地给我退了那门亲,护住了我。要不,我今儿哪能遇上林闻安?哪能过上如今这样松快自在的日子?我现在很好。” “我很好,阿爷。” 阳光透过窗棂,她便在阳光里微笑。 姚启钊眼眶瞬间又红了。他沉默着,良久,才道:“妮儿……多谢你了。” 姚如意一听姚爷爷叫自己妮儿,隐隐便知晓不对劲,见他面上笑着,眼底却似乎很悲伤,她鼻头一酸,却还是欲盖弥彰地叹道:“您又糊涂啦?您跟我,说什么谢啊?” 姚启钊果然没再说话了,似乎真的突然又糊涂了似的。他有些僵硬地、缓缓地别过脸去,只留给如意一个沉默的侧影。 “那我去烧饭了,您歇会儿啊。”姚如意无奈,只得又叮嘱一声,转身离开。 她的脚步声在廊下渐行渐远。姚启钊这才慢慢转回头,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再低下头,便有一滴泪掉了下来。 方才,他没糊涂。 给潭州的亲族写信时,他忽而便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他被学生们稀里糊涂的课业气得满脸通红,从学斋里下值回来,屋里黑灯瞎火,如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垂泪。 自打从姚季家回来,这孩子便总是郁郁寡欢,时常独自掉泪,他想尽法子也难逗她开怀。那天他心绪也烦乱,只硬邦邦地宽慰了几句,便转身钻进灶房,想烧点热水,胡乱煮两碗汤饼对付一顿。 汤饼煮好,唤她来吃,半晌不见人影。姚启钊端着碗走进她屋子,刚递过去,碗就被陡然激动、仿佛崩溃了的如意挥手打翻了。 陶碗碎裂,滚热的汤水溅了一地。 她猛地抬起泪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阿爷!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潭州接过来?!要是没来汴京就好了!要是你不要管我就好了!我至少……至少不会遇上这些事!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放荡、私通、不知廉耻!不会经历这么些令人作呕的腌臜事!” “当初为何要管我?为何要接我回来?” “为什么要给我定亲?为什么要选邓家?为什么独独是我?为什么偏偏我要遭这些罪!为什么!为什么啊!” 唯一的孙女儿,在他面前,一改往日的沉默腼腆,像疯魔了般大声哭喊着、质问着、怨恨着……字字句句,如无数刀枪剑斧砸向了他。 姚启钊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如意激动得浑身颤抖,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个阿爷了,尖叫了一声,还猛地将他推出门外,重重摔上了门。 姚启钊失魂落魄,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昏昏沉沉竟又走回了学斋。学斋里,学生们刚被他骂过,读书声都透着一股心虚,他却没有留意,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如意那凄厉绝望的哭喊与指责。 太痛了,胸腔里突然疼得厉害,心像被那些话一刀刀割开似的,他忽然就觉着头脑中一热,似乎有什么断开了,眼前发黑,就此中风倒下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再醒来时,已在医馆躺了多日。是伍氏和几个愧疚的学生在照料。他怀着私心,无论谁来问起,都是一样说,只当是自己脾气太急,气急攻心才中了风的。 他不怪孙女儿,他后来无数次地回想,才明白,那时,她一个人已经没办法了,她郁结在心,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而自己却没看出来。 只当她本是如此的性子,只当她慢慢会好起来。 在医馆将养的日子,如意偶尔被伍氏差遣来送饭。她总是死死低着头,东西一放,不敢看他一眼便跑了。直到那一天……他已从医馆挪回家中养病许久,脑子是清醒了,身子却不听使唤,腿脚拖沓,口角歪斜。 如意默默搬来了炭炉子,仔细关严了门窗,跪在他面前,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恸哭:“阿爷,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 姚启钊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长久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封堵门窗时那决绝的神情,看着她虽然在哭,眼里却没有一丝眷恋的样子。 他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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