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星子渐明,她仰头望着,眼里漫着希冀,也一筷子一筷子、大口大口地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她把碗里每一粒米都吃得干净。 肚子渐渐鼓胀而温暖,姚如意满足地呼出一大口气。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能好好吃饱更重要的事情了。 ** 就在姚家关了门吃晚饭之时,国子监夹巷口,也有杂役陆续举着长竹竿陆续上灯,夜色深沉,除了国子监住宿的学馆里有几个学子在沐浴时荒腔走板地高歌,这巷子里倒还显得清净。 秋风穿过巷弄低徊游走,拂动每家每户檐角门前的灯笼,一团团暖光,照得青石板上灯影曳动。 值守的老厢军将两条腿高架在凌乱的桌案上,整个人往后倚靠在吱呀作响的藤编圈椅里,正一边剥茶卤鸡子儿吃一边哼着勾栏小曲,心里还在唏嘘姚家那腼腆的小娘子竟也能豁出脸面操持起这种引车贩浆之事了,可见是家道落败极了,才会如此。 惨呐哎~咿咿咿呀呀~ 正唱着呢,就这么巧,值房前忽而来了个人,笃笃地敲了敲窗子。 这时辰国子监的大小官吏、博士应当都下值了啊,老厢军忙囫囵咽了鸡子儿,用胳膊肘向上推抬起窗子,不耐烦地伸出脑袋一瞧:“哪个?” 窗前立着个裹头巾的长脸中年妇人,细瞅倒有几分眼熟。 伍氏腰系粗布围裙,手拎着一条用草绳穿过鱼鳃的桂花鱼,忙跟值守的厢军赔着笑脸:“军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大半日不见,您不认得奴家了?奴家是姚博士的侄媳妇啊,这段时日常在此处出入走动的。您再仔细瞧瞧!真没骗人!” 那厢军这才懒散地趿着鞋晃出来,举起油灯将她上下打量,认出来了,问:“这会子来作甚?” 伍氏举着手里的鱼,笑道:“再怎么着也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哪能真的什么都撩开手啊?这不是不放心吗?哎呀您不知晓,我那堂侄女十指不沾阳春水,真是什么也不会做。我这在家半日心突突直跳,都不知爷孙俩吃上饭了没有?正好家里得了几条鱼,我家官人便说罢了罢了,嘱咐我也给堂叔送一条来,给他补补身子去。” 厢军又看了看她,伍氏很瘦,脸又长,笑起来嘴边两条深纹,秋日里的衣裳穿得也不厚,夹棉的蓝底细布长褙子贴着身子垂落,显然没有夹带什么刀枪棍棒,便摆摆手让她进去了:“去吧。” 伍氏“嗳”了声,便踩着昏暗的夜色往里走。 姚家在巷子最深处,但她走到半道就看到了姚家院墙里飘起的炊烟,一阵阵盘旋直上,在浓郁的夜色里若隐若现,伍氏的脚步缓缓止住。 她仰起头盯着那一丛丛向上的炊烟看了会子,愣了愣,又快步向前走到姚家门口,果真闻到了院门里透出来的阵阵米香菜香,隐约还听见姚如意嚷着叫阿爷别噎着了,吃慢点儿的声音。 她在门前站了站,探头从门缝里瞅了瞅,但只瞅见模糊的灯影,会不会是有邻居好心,过来替堂叔堂侄女儿整治饭食? 这巷子里住的大多是有官身的人家,伍氏这么个末流小吏员的媳妇反倒有些怯了,便有些踌躇起来。 想了想,她把那鲜鱼拴在姚家门上的铜环上,没打招呼也没进去,转身又离去了。 那厢军见她那么快去而复返,还好奇地又伸出头看她一眼:“怎么?姚博士和姚小娘子不在家?不应当啊,方才姚小娘子还在门前卖茶卤鸡子呢。我见热闹,也溜出来买了俩呢!您方才不是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看不见得!她说今儿翻书寻的菜谱,便试着做了做,真别说,她这头回卤得鸡子儿还真不错呢。哎,不过也是可怜,好好官宦人家的女儿,落得这地步……” 伍氏闻言瞪大了眼,满脸难以置信,甚至还抬头看了眼天,这天也没下红雨呐? 茶卤鸡子儿?姚如意做的?还摆摊儿? 怎么可能? 伍氏怕要数这世间最知姚如意脾性之人了! 前阵子她阿爷中风进了医馆,伍氏嘱咐她每日蒸几笼暄软易化的细面炊饼往医馆送汤饭,那妮子便只垂首抹泪不言语。平日里也是如此,与她说话,非得将耳朵贴到她面前,方能听见她那蚊蚋似的答话。 那乌龟壳子里缩脑袋的烂怂模样真是气得伍氏牙痒痒。后来爷俩叫煤烟熏到了,这姚如意鬼门关前走一遭,醒来后,那眉眼倒似乎较从前更明朗了些,有了几分生气,但也是个锯嘴葫芦,十几日了,跟她说什么都不大应的。 恨得伍氏这半拉月吃仨瓶子逍遥丸了都! 伍氏那惊诧的模样,一时没有掩住,但面对老厢军那变得愈发探究的、想看笑话一般的脸,赶忙压下了心中的疑云,扯开嘴角福身一笑:“多谢您行方便了”,没应他的话就走了。 她边走边想,一路回到家里都觉着怪,进屋见灯下,姚季还在拨算盘算衙门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账册,便又把这些话先咽下去了。 唉!衙门小吏看着光鲜,实则是作牛作马的苦差,上官一声令,下头便要跑折腿。若是遇着朝廷要办什么大事要事,那连家都不必回了。 不仅要对上峰毕恭毕敬、年节生辰贺礼不断,就连上峰的媳妇小妾儿女的礼数也短不得。伍氏叹了口气,堂叔以前骂姚季失了本心,成日里尽琢磨些歪门邪道,可这不收些下旁人供上来的,一大家子如何能支撑得住啊? 上头吃他们,他们便只能吃下头,这又有什么法子? 她摇摇头,去灶房里冲了一碗热热的鸡蛋汤送过去,递到案头,温言道:“官人且歇歇眼罢。” 姚季将笔搁在笔山上,抬头看了眼伍氏,诧异道:“怎么这样快回来了?”他还以为伍氏要留下来给堂叔整治饭食收拾屋子呢。 伍氏正好憋了一肚子的话,忙扯过杌子,迫不及待将姚家的炊烟、茶卤鸡子儿、老厢军那些话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官人你说奇也不奇?半日功夫,那闷葫芦转世成精的妮子竟这般能干了?” 姚季算账算得头昏脑涨,没怎么放心上,漫应道:“堂叔以前好歹也是五品官,家里确有些藏书古籍,兴许她真翻到了什么食谱吧。这不正好?省得咱们还得操心。” 伍氏却仍觉着不大对劲。 姚季是男人,又忙于公务,以前姚如意在家里寄住时,他也见姚如意见得少,但伍氏是一日三餐都和姚如意打交道的,所以她知晓那是个怎样戳一下才动一动的木头人。 “不成,明儿我再去瞧瞧去。”伍氏站了起来,还是好奇得很,“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茶卤鸡子儿。” “随你罢。”姚季打了个哈欠,累得两眼无神,忽想起要紧事:“对了,抚州林闻安又寄信与堂叔了,王大人亲自送来,特意嘱我转交的。我方才险些都忙忘了,你明儿既要去,便一起捎带过去。” 伍氏眼睛一亮:“又是那个跟官家和王府尹都称兄道弟的林闻安?他又来信了?这人倒是念旧情,待堂叔如父一般。” 话到后头却虚了三分——每年这林闻安都要寄信给堂叔,顺带还会给她家也随信送一笔银两来,正是托他们照拂姚家爷孙的酬劳。 所以这段日子姚博士又是中风又是中煤烟的,险些没了命,弄得伍氏慌手慌脚,怕得夜里都睡不着,不仅照看姚启钊爷孙俩十分尽心尽力,连垫药钱都不计较了。 姚季嗯了声,从抽屉里抽出一封厚厚的信来,也面色郑重地点头:“我听王大人的口风,那林闻安似乎要奉诏返京了。凭其才名与东宫旧臣的身份……我斗胆揣测,必是要委以要职的。” 伍氏瞥了眼丈夫,心里也紧张起来。 “所以我才叫你去送鱼。芸娘的婚事、往日龃龉都不必再提了,只当没这些事儿,可记得?”姚季抬手把那沓厚厚的信递给她,压低嗓音道,“堂叔虽患了痴病官身不保,可有这样的门生,咱家日后怕还得靠他呢!”
第9章 挨打了 就很羡慕。 姚如意此时尚且不知有人来过。 用罢晚饭,姚如意又进姚爷爷屋里收拾碗筷。老人家早已吃完,见她进来,还端着架子夸道:“你这小厨娘手艺倒还过得去,好生做,下月与你添些月钱。” 姚如意忍俊不禁,将姚爷爷手边同样刮得溜光水滑、一粒米星子也不剩的碗收走,顺着他的话头连声应是。 正要转身出去,姚启钊忽又问道:“方才替你搬炉子进来的,可是闻安吗?” 姚如意一怔,她哪里认得那是谁啊? 但没等她回答,他又自顾摇头:“应当不是,闻安生得更俊些。” 姚如意:“……”以貌取人是不好的,爷爷! 姚启钊凝神思索片刻,忽而神色黯然,喃喃自语:“是了,我想起来了,不是闻安。闻安早已送回抚州去了……唉……” 姚如意听得云里雾里。 原主留下的记忆里,除却姚爷爷,旁人的面容皆蒙了层纱般。 更遑论多年未见的林家人了。 姚启钊耷拉着松垮的眼皮,默然半晌,没来由地伤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絮絮叨叨地嘱咐姚如意:“有桩事还得劳你跑一趟。林家既将这宅子托付给咱们,我这腿脚不便,只得烦你隔三差五去开窗通风,散散霉气。明日将钥匙与你,你去瞧瞧,莫叫蛇虫鼠蚁在里头做了窝。”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姚如意随口应承下来。 又闲话一阵,她便端来热水,让老爷子自己洗漱。 见他颤巍巍地收拾停当,姚如意才吹灭了屋里的灯,关上房门。 随后她又推上小车,预备去小货行街采买鲜蛋,这回多买些,如今的天气鲜蛋搁在地窖里存着,放三四日也不成问题,这便省得日日出门了。 刚开门,便听噗通一声,似有什么物事从门上跌落下来了。姚如意就着院子里的灯笼弯腰一瞧,竟是一条鱼。 怎会有鱼?哪来儿的?她拎起来左看右看,又往巷子里探看了会子。 没人啊。 略一思忖,她先将这尾肥硕的桂花鲈拎进院里。推车出巷时,顺道向值房的老厢军打听可有人来寻她。这条夹巷生人进不来,果然一问便知。 竟然是伍氏来过,还送了她一条鱼。 但她怎么没进来?这且不论,她定是知晓自己摆摊的事了……说来唏嘘,除却姚爷爷,这世上最了解原主的,恐怕就是这位素来不待见她的堂婶了。伍氏不比巷子里的街坊,须得想个周全的说辞搪塞过去才是。 姚如意心思转了转,低声与那厢军道过谢,便接着往外走去。 汴京城中夜市繁盛,夜里街上比白日还热闹,灯火煌煌、人流拥挤,姚如意推车都走得小心翼翼。 那家杂货铺掌柜见她这回要得多,很好脾气地给减了价,比白日还便宜些,合下来一枚鸡蛋半文多,划算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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