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念叨起过日子的不容易,哪儿哪儿都要用钱用票,家里既缺钱也缺票。 嫁进城这些年,没能找个国营厂的正式工,只能当没工作的盲流子,成了她的执念,总挂在嘴边。 所以她一直支持两个孩子读书,盼着俩孩子都能找到好工作。 现如今,厂里很多人家也都是这么想,厂里宣传科、孟主任这些年可都下足了力气。 “他愿意听,我就给他讲。”林巧枝没推脱。 林巧枝认真吃完碗里的鸡蛋羹,又倒了点红苋菜的汤水,紫红色的汤汁把饭染成红色,苋菜浓郁的鲜味就融进了饭里,又好看又好吃。 她没心思说话,专心吃饭。 飞快吃完,把碗筷收到一边放着,“我吃完了,有点事出去一趟。” 背上挎包她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今天轮到家栋洗碗,妈你要是趁着我不在帮他洗了,明儿也心疼心疼我。” 说完人就没影了。 江红梅气得空口吃了两筷子咸菜,气闷道:“今儿主动帮我干活,亏我还以为她懂事了。” *** 林巧枝往厂技术学校走。 她们红旗农械厂是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国营大厂,除了宿舍食堂这些最基础的,厂里配套有托班、子弟小学、中学,厂办直属的医院,粮油店,甚至还有灯光球场。 这些可以保障一个工人从生到死。 饥荒三年,厂里也只是稍微饿饿肚子,定量少点,没听说饿死过一个工人。 她不想下乡。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今年、最迟明年得到一份工作。 梦里,她考上心仪的高中,然后遇到了取消高考,紧接着就是停课,一停就是两年多。 再后来,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往广大农村、工厂、解放军农场参加劳动,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号召下,她不得不去了乡下。 不是没有想过找工作。 可全江城的知识青年都在找工作,但凡有一个位置,连风声都没听到,录取公告就贴出来了。 工作机会比金子都抢手。 直到她死去的那年,高考都没有恢复。她念的所有书,都埋葬在那片黄土里。 穿过家属区往西走。 距离厂区越来越近,厂办广播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李大钊同志教人识字时曾说,工人的‘工’字,上边一横是天,下边一横是地,中间的一竖是工人,工人顶天立地,工人是最伟大的阶级……”* “红旗农械厂新一期‘扫盲识字班’开班,工人扫盲识字,才能学习奋进更好的建设新中国,希望大家踊跃报名……” 林巧枝手攥紧了挎包肩带。 梦里她母亲后悔的念叨好像就在耳边,“早知道我就去报名了,去糊那点纸壳才几个钱?”“我怎么就这么命苦,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老黄牛一样干,结果为那三瓜两枣,错过了正式工机会。” 梦里的事又一次应验了。 又一次。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里都是坚定。 她大步朝着厂技术学校走去。 “张爷爷。”林巧枝笑着跟门卫爷爷打招呼。 张爷爷放下报纸,抬了抬老花镜,看清了人,诧异问:“巧枝啊。” 厂里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都熟门熟路了,不过张胜利还是猜不到林家小丫头来学校找他做什么。 “我来找您要张报名表。” 张胜利扶眼镜的手歪了一下,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啥?” “我说,”林巧枝加大了点音量,“我来找您拿一张咱们厂技术学校的报名表。” 张爷爷捏着老花镜的镜腿,看得真真切切的。 这就是林家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年轻小丫头。 扎着两个麻花辫,还挎着书包呢。 “巧枝啊,你是不是搞错了?咱厂里的技术学校,培养的可是焊工、钳工、车工这些,都是男人干的力气活。” “没搞错。” “咱厂里可没有女娃娃学这个的,”张爷爷回头看看传达室里的报名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没有这个先例啊。” 林巧枝道:“我可没听说咱厂技术学校有不收女生的规定。一直就卡两个条件,一个中考成绩,一个厂子弟身份。然后基础技术考试通过就够了。” “我爸是厂里工龄二十多年的正式工,我是在咱们厂办直属医院出生的。”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现骄傲,“我可是根正苗红的厂子弟!” 说起红旗农械厂,厂里没有谁是不挺直腰杆的。 它们厂生产的拖拉机、柴油机,名声可是响当当的!和长春拖拉机厂、天津拖拉机厂并称为“华国三铁牛”! 林巧枝拿回报名表的当晚。 消息就风一样,在整个家属区传遍了。
第2章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 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孟主任就找到了林巧枝。 她梳着干部头,当妇女主任久了,温柔大气的眉目都染着威严。 正巧,林巧枝也有事找她。 办公室清静,没有旁人。 孟主任给她倒了杯水,“坐。” 林巧枝坐下。 她手捧着玻璃杯,看着孟主任的眼睛都发亮。 孟主任坐到她旁边,关切问道:“你成绩好,不是一直想考高中吗?之前没听说你想念咱们厂的技术学校。” 以孟主任的道行,自然能看出小姑娘心里藏着事。 眼下都有点淡淡的黑眼圈了。 她声线平稳,引导着:“别怕,那些对小孩的念唱做打,红枣大棒我都见多了,这厂里形形色色的工人和家属,啥人、啥招你孟主任没见过?” “我没怕,您知道我的,受了委屈我可不会憋着。”林巧枝笑了笑,才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孟主任不免诧异。 林巧枝沉吟片刻,自然不能说那些梦。 她看向这间自幼熟悉的办公室。 或许……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些梦。 办公室的墙上贴了很多报纸和照片,例如人民日报报道的“新中国首位女火车司机”,林巧枝知道,她的名字叫田桂英,因为看到苏联女火车司机英姿飒爽的照片,立志想要开火车。 墙上还挂着用玻璃板封好的第三套人民币,这套最新版的人民币上,印刷着“女拖拉机手”“女纺织工”等工农兵人民形象。 她是从小听这些宣讲长大的。 她知道这面墙上每一位前辈的故事。 是孟主任把这些带进了红旗农械厂,带进了她的世界。 经年累月的宣传,让进步的新思想在偌大的厂区一点点扎根,生出新的枝芽。 她一直觉得,孟主任喊口号“妇女能顶半天,管教山河换新颜”特别有力量。 红旗农械厂就是她的“山河” 她真真切切地让她的山河,换了新颜。 “您跟我来。”她拉着孟主任的手,把人带到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 站在走廊往西边看,是红旗农械厂的厂区。 那里停放着一辆辆拖拉机。 陆续有工人从宿舍、家属院往厂区的方向走,准备上班,也有上了夜班的工人出来。 非常庞大的一个厂区,里面有许多车间,从生产、制造、到包装、运输,养活了数不清的家庭。 是江城支柱产业之一。 林巧枝吹着晨风,深深吸一口气,看着厂区说:“孟主任,咱江城人都知道,当初红旗厂只是个生产柴油机的中小厂。” “咱厂长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从长春拖拉机厂请回来参与制作过‘鸭绿江一号’‘东方红28型拖拉机’的六级钳工。是他带着技术来,从打造模具开始,一步步把咱们厂发展成如今规模。” 路锋,大家都尊称他为路工。 他的地位非常高,住家属区最大的房子,领六级工的工资,比厂长薪水都高。 江城周边,火车两日能到的距离,都在他威名的辐射内,但凡哪个机械厂出了问题,多半会上门来请他出马。 他一人,有能力盘活一座城。 梦境中那些零碎片段,好像与现实交相辉映。 又织出一片更梦幻的“八级工”美景。 她也好想好想有那样的地位啊。 受崇敬、威望高,有话语权。 而不是讲道理没人理、说话没有人在意,去争取男孩生来就有的东西,都会被叫“野丫头” 她回头看向孟主任。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孟主任对上那双渴望又不甘的眼睛,好似明白了小孩心里的委屈,她笑着揉了揉林巧枝脑袋:“当然可以是我们巧枝。” 林巧枝乐得一蹦:“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孟主任会信她。 她高兴地把填好的报名表递给孟主任,“那就拜托您了。” *** 有孟主任周旋,报名表很快盖好章,送到厂技术学校了。 尽管也有些小波折,倒也没有太大的阻力。 应当是不少人觉得,林巧枝多半过不了考核。 报名的大多都是技术工人家的孩子,或者有亲戚是当钳工、车工、焊工这些的,要么就是托关系拜了师傅,老早就学起来了。 还有许多钳工腹诽,“哪有女娃吃得了这个苦?” 考核可不简单,难得很。 比如今年,钳工这一项。 要用特制的铁质手锤,击打錾子,在限定的次数内,将固定好的一根标准尺寸的钢棍敲断,是敲断![1] 林巧枝拿到考核标准。 击打5下,钢棍被敲断,为优秀。 击打8下,钢棍被敲断,是良好。 击打12下,钢棍被敲断,是及格。[2] 如果12下之后,钢棍都没有被敲断,则是不通过,厂里还是推荐去念别的学校。 “咚——咚——咚——” 连响三下重重的手锤击打錾子的金属撞击声。 林父甩了甩被震得生疼的手。 放下左手拿的錾子,回头对林巧枝道:“爸都帮你试过了,我这一把力气,敲六七下都没反应。” “估摸着还是要些技术,或者法子,你这也没地儿学。”顶着江红梅逼过来的眼神,林父只好再说直白点,“要不……咱还是换个合适点的学校?” 林巧枝无奈:“爸你别捣乱。” 她把手锤和錾子都收起来。 厂技术学校,招中考分数不错的学生,从十几岁的少年时期培养,可不是为了培养只会下苦力的一二级工。 那不如去社会上招聘有力气、肯干活的壮汉,肯定比十几岁少年力气大。 厂技术学校,是要培养高级技术工人的。 中考分数是为了学习能力,入校考核则是为了筛选出有力气、能吃苦、肯动脑筋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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