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雨夜,萧闻璟往往难眠。 更何况,卧榻之上多出一“陌生人”。 虽说是“陌生人”,不过,她倒也不是从未谋面的深闺淑女。 萧闻璟一直知道她。 阮阁老的孙女、沐老王爷的外孙女,名灵萱,小名绵绵,盛京颇负霸名。 不但如此,萧闻璟还见过她好几次。 一次是宫宴上,她与几名小姐在花丛边阔谈,笑声清脆爽朗,音如黄莺,旁人说一句她捧一句,把旁边的小姐们都哄得笑容满面。 由此可见她能言善道,所以朋友很多。 萧闻璟不喜欢那样的吵闹。 就像是不让人静心沉气的夏蝉,一直发出毫无意义的噪音,平白惹人心烦。 ……可是不知为何那次偏偏脚如千斤坠,半步挪不动。 直到她们看见了远处的他,一哄而散。 仿佛慢上半步就会惹来大祸,或者沾到他身上所谓的晦气。 这样的事情萧闻璟早习以为常,并不会感到被冒犯,甚至已经开始觉得无趣。 只是随着人群走出一段距离后,阮灵萱突然回过头,朝萧闻璟飞快地望了一眼。 距离实在太远,萧闻璟看不出她会是什么神情。 她,会和其他人一般吗? 再一次,是在街上。 萧闻璟乘坐马车替母妃去沈府慰问。 沈家自从他外祖去世后一蹶不振,子弟不争气,还多惹是生非之徒,若非亲族,若非他们与外祖父血脉相连,萧闻璟连看上一眼都不会看,更别说去安慰。 从沈府出来后,身心皆疲,路上又遇到几个纨绔子弟狭路相逢,在争先后,吵闹不休。 正想打发人把他们清走,就听见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殿下,是阮家的六小姐。” 谨言不待他问就告诉了他答案。 其实不必提醒,萧闻璟也听见了阮灵萱大大方方自报家门。 可谨言向来嘴多,当年外祖父给他取名的时候八成没有料到他天生反骨。 他啧啧称奇: “那两位可都是盛京有名的纨绔,没想到全在阮小姐面前低了头,这莫非是一物降一物了?” 萧闻璟从车窗看出去,阮灵萱小小的身子骑着一匹膘肥的骏马,手里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手心,一副十分不好相与的模样,教训着那两人不能拥堵道路,更不能踢了小贩的铺子。 两位公子不知道为何迫于她的“淫威”,点头答应不说,还飞快让开了道。 阮灵萱便露出一张笑脸,那精神气非是寻常人能有的,莫名让萧闻璟想起了从墙角石头缝里茁壮生长出来的一朵小花,生机勃勃。 然后就是在选妃画卷上。 她是太子妃的人选之一,父皇和母妃都说她是最合适的,萧闻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是太子,得娶太子妃。 雷声不断轰响,萧闻璟闭眼躺着床边,想默默熬过这个夜晚,手臂突地被人一推,他睁开眼睛。 红帐里,阮灵萱拥着薄被坐了起来,刚刚还和他置气,现在却声音委屈道:“我饿了。” 萧闻璟静静躺了一会,虽然不合时宜可也只能坐了起身,拿起床边的金铃摇了摇,唤人进来。 磅礴的大雨下了许久,龙凤烛下,阮灵萱吃得很香,那么小的嘴竟能塞下那么多食物,着实让萧闻璟惊诧。 “我是真的饿了。”阮灵萱饶是脸皮再厚,被太子一直盯着,也有了羞意,用帕子擦了擦嘴,忍不住解释。 “她们没给你吃的吗?”萧闻璟向来少食,宫人都知道他的习惯,所以夜晚不会备食。 阮灵萱“嗯”了声,低着脑袋,眼圈就红了,好像随时能挤出几滴眼泪来。 萧闻璟怕她眼泪掉下来,又道: “宫里虽然有很多规矩,但也并非不通人情,明日你告诉宫人你的习惯,不必都照着我来……” 他话音还没落,那边阮灵萱已经抬起头,满脸喜色哪有泪光。 “当真?” 她好像很容易就满足了。 萧闻璟失神地想了一会,颔首。 答应她一个小小要求,于他而言,并不损害。 阮灵萱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大婚翌日就大刀阔斧地改造东宫。 除了大婚的前三日,他们夫妻可以睡在一个寝宫里,其余时候太子妃是有自己单独的寝宫,阮灵萱改造的就是她的宫室,包括宫室前后的院子,一应按着她自己的喜好来。 阮灵萱很快就适应了东宫的生活,并且活得很好。 东宫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喜欢上性格活泼又正义直爽的太子妃,无一幸免。 包括萧闻璟自己。 说来也是奇怪,他向来极看重规矩,但是阮灵萱偏偏有叫他打破规矩的能耐,一次次纵着她,让她肆意快活。 阮灵萱会在他批奏章时偷摸摸进来,抱住他的脖颈要求他休息,又或者把宫外买回来的糕点煞有介事放在他必经的路上,等他发现。 虽然都是小事,但总能让人会心一笑。 初婚时的那点摩擦很快被抹去,两人很快如胶似漆。 数个四季更迭,大周的安逸被北虏彻底打破。 大战在即,萧闻璟身为太子,责无旁贷地披甲上马,赶往前线,也是他平日太纵着阮灵萱,这一次他们争执不下,闹了长达半月的别扭,最后他还是担心阮灵萱会自己偷偷跟上,反不如在大军中央安全,只能带了她随行。 她为将门虎女,骑射了得,军中不少人见识过她的本事,一些反对的声音很快被压了下去。 为此阮灵萱也相当得意,骄傲地挺起胸,对他承诺: “我会保护好夫君的!” 她总是这样要强,萧闻璟可没想过要妻子保护自己,但心口还是软了下去,拉着她的手笑道:“那就有劳爱妃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句话最后一语成谶。 随军半途,他旧疾复发,来势汹汹,身为主帅却成日昏睡不省人事,他心里万分着急,可也无济于事。 浑浑噩噩过了数十天,病症才退去,他勉强清醒过来,身边已无阮灵萱的身影,谨言不敢不据实相告。 但这件事让他很难开口。 他有心想为太子妃的大胆出格行为掩饰,但又担心太子妃的安危,不得不把前线艰难的战况告知太子。 萧闻璟再不能躺在床上慢慢休养,即刻带着剩余的士兵去追交战的大部队。 一路上悔恨、愤怒、担忧、害怕,交织在一起,压得他心脏都不堪重负。 骑射再厉害,她也只是个小姑娘,从未杀过人,沾过血,却为了他要生生面对这样的场面。 到达前线,战事已经告一段落。 “殿下……”慎行垂头丧气地出现,自认识他起,萧闻璟从没见过他这样沮丧挫败,一句话没说完,他就跪地叩首,负罪不起。 萧闻璟不用再问,也能从他的反应中推测出结果。 他没有保护住阮灵萱。 怪他吗?他是贴身护卫,一没有制止主人的任性妄为,二没有保护好主人的生命安全。 可是怪他吗? 萧闻璟怪不了任何人。 他只怪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阮灵萱,保护好他的妻。 * 太子妃陵墓的规格是白纸黑字律法章条中早有定数,但是萧闻璟却叫来负责的官员,命他扩大两倍。 看着面色沉黑,久病沉疴的太子,官员心里暗暗升起了个荒唐的念头。 那是太子陵墓的规格。 四个月后,陵墓建成,天降大雨,大片的雷云笼罩着天空。 萧闻璟听见身边的人感叹:“好大的雨啊,盛京有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吧?” 和北虏的战事刚平息,天降甘露也会视为一种祥兆。 他慢慢道:“是啊,就与我大婚那晚,一样大的雨。” 同样的雨夜,于新建的陵墓中,他谨记着大师告诉他的每一个字。 有得必有失,他欲得到的,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愿意的。 倘若能重来,余生又有何贪。 不知过去了几日,四周的空气逐渐稀薄,直到最后一点烛光彻底熄灭了。 他在浑浑噩噩当中,神识似乎一点点抽离身体。 雷声沉闷,密集的雨点打在瓦片上,声音清脆。 有人在旁边小声嘀咕了句,“这病秧子该不是还怕打雷吧?” 那声音虽小但相当耳熟。 萧闻璟浑身一颤,大口喘着气,后背布满了冷汗,他转过头,昏暗帐子里,隔着不远的距离,卧着另一道隆起的身影。 而帐影下那床喜被更是红的耀眼。 是阮灵萱,是活着的阮灵萱,那位大师并没骗他,他当真回到了大婚那一日。 可是……高兴只有一瞬,转眼他感受到身体的灼热与疼痛,他的身体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不可逆转的损坏,即便回到了大婚时,往后他能改变的事情却也不多…… 甚至没有那一战,他还能活多少年都是个问题。 他开始奢求,倘若能更早一点……那就好了…… 随着他的思绪,视野从昏暗变黑,直到一点光亮都看不见,耳边的雨声变大,慢慢成了划动的水声,萧闻璟感觉眼皮沉得像是粘住了,他睁不开。 许久后,他察觉身体好似被人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平地上,旁边有人在说话,可他半个字也听不清,又过了好一会,眼皮能够动了,他慢慢睁开了一条缝隙,恰在此时,一道影子袭来伴着一道清叱呼面而来:“打死你这个狗太子!” 他下意识就握住那只扇来的手,目光望去,在他眼前那熟悉的眉目,那稚嫩的小脸,像是小了十几岁的阮灵萱。 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人。 他惊愕愣住,口里小声喃喃道:“爱妃?” 小少女也惊住了,双眼瞪得圆溜溜地看着他。 他心中欣喜若狂,没想到上天居然将他的时间往前拨了十多年,让他拥有了最好的年华,然而没有等他高兴多久,来自身体内的一股大力将他整个撞了出去,他好像成了一个虚无的影子,漂浮在半空回望着自己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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