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某个寄生兽终于离开了她这个母体。 从头到尾都保留着尊严的潘荣,终究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永存在蒋欣芮的心中。每当蒋欣芮在平静中不思进取地喘息的时候, 潘荣就来到她的身边, 帮她重新燃起那一点点希望。 原来这家人同时找来了曲丽和蒋欣芮来做思想工作。蒋欣芮看到这个女孩, 就觉得她好像也和潘荣一样,有桀骜不驯的眼睛和不服输的表情。看着看着, 蒋欣芮就不自觉晃了神。 曲丽显然也是想到了潘荣, 面上当时就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好像是一种久违的胜利感,但同时又呈现出一些难看的悲哀和怜悯。很快屋子里的人就都出去了, 只剩下了蒋欣芮、曲丽和那个女孩, 名字叫做小柔的——她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像头小兽一样对身边的人充满了防备。 蒋欣芮虽然是受别人的邀请而来, 但她却没开口。她不知道要怎么劝别人,让一个大好青春的女孩像她一样, 安安分分地苟活下去,这说出来或许是会被人耻笑的,尤其是,对方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就像是潘荣在审判她一样。 曲丽却没有顾忌太多,出乎蒋欣芮意料地,好像很熟练地开始了她的劝解。 “其实这村里也没什么不好,自给自足不愁吃穿,你只要安心在这,跟你丈夫好好过日子,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等着享福就行了。” 她的话音刚落,坐在地上的女孩就露出些不屑的表情,对着曲丽的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她带着些伤痕的脸上都是恨意,仿佛曲丽变成了将她绑来的人。 这份恨意也无差别地波及到了一边根本没有开口的蒋欣芮身上,让她有些羞愧,无地自容。 曲丽不太在意,依旧自顾自劝说着,偶尔指着蒋欣芮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肤上的伤痕,提醒着女孩不要犯傻。 蒋欣芮觉得奇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曲丽深谙此道一样。 见女孩依旧不为所动,曲丽突然话风急转,含着泪说起了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的遭遇。 都是些蒋欣芮很熟悉的事情:捆绑,监视,抽打,强制性的夫妻生活,怀孕,流产,再怀孕,以及无休止的劳作。 同为女性,即便心中再多弯弯绕绕,她们两人也不由自主地,慢慢被曲丽说的话代入进去,很快就都变得热泪盈眶。脸上满是泪痕的女孩不再对两个人充满敌意,甚至看向两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些心痛。 即便她本人现在比蒋欣芮和曲丽的处境更加艰难。 女孩果然不管在什么处境下,都可能更善良,更为他人的苦难而感到悲切。 “那你们有考虑过逃出去吗?”在曲丽终于把她的苦处全讲了一遍,干哑着嗓子闭上嘴后,小柔讳莫如深地开口,声音里带了些引诱。 蒋欣芮虽然也沉浸在那透着苦味的氛围里,但听了她这话,猛然间心觉不好,正想出言阻止,可是还没等到她开口,就听到曲丽兴奋地问话:“咱们,能逃吗?!” 蒋欣芮没有说出口的话,又被她咽了回去。她不知道曲丽为什么会对小柔的这句话产生这么大反应,明明曲丽和她一样,都在这个村子里呆了五年多的时间了,即便她想跑,也不会等到今天才做准备。 即便是从前没有什么像样的好机会,但她最起码应该是尝试过许多次了,总不该轻易被小柔的一个,还没什么具体行动的提议打动到这种程度。小柔却没有察觉,她看了下四周,好像在确认外面有没有人监听一样。明确了四周没什么异动之后,她才放下心来,解释道:“肯定可以,咱们想办法,一定能出去。” “姐妹齐心,其利断金!”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我不能答应,你也不要这样想了,我的老公和公公婆婆对我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们。”曲丽说这话的时候面色痛苦,好像自己真的是被别人洗脑一样,困在负面的情绪中出不来。 她眼神悲伤,却又带着点暗暗的火,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小柔。即便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蒋欣芮能看出她的眼神像带着钩子一样,虽然嘴上是劝着小柔不要再做冒险的事,可是行动上,却摆出一副没有死心的样子。 女孩见她胆怯,但是却不是冥顽不化的样子,仿佛身上的伤全好了,凑过去反而给她做起工作:“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逃跑呢?等我们逃出去了,还能报警端了那伙罪犯,不好吗?” 曲丽脸上还是纠结,并不答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不复刚来的时候侃侃而谈的样子。 而在这个过程中,蒋欣芮一直一言不发。 。 等两人出了门,曲丽脸上的表情才慢慢缓和下来,变成了两人刚刚遇见时候的样子。 看了她骤然的表情变化,蒋欣芮知道,她的猜想或许是成真了。 她不知道曲丽是从哪里学到的这样的招数,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种事情,以至于现在这样熟练。 也许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想。 她不敢想,和自己一同被拐来这个贫穷山村的女孩,现在居然已经变成了罪人的帮凶。 她们几人的命运各有不同。潘荣一身傲骨,不肯委身于人,于是直截了当地给出了解决办法,用离开这个世界为代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狠狠地回击。 宋玲玲则像是潘荣的对照组,没有潘荣摸到刀就能游刃有余的心态和技术,只是个遍地都是的普通人。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在为自己尽可能地挣扎。 只不过她运气实在不好,在血泊中倒下,燃烧完最后一丝生机,含恨死去。 好有宋甫昕,现在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蒋欣瑞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还能不能感觉到痛苦,还是,时间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单纯的变量而已了。 她的痛苦早就内化到时间的长河里,只要时间不停地走,只要日子不停地过,她就永远都浸泡在苦涩的生命液里,沉下,又浮起,满头满脸都是苍白。 蒋欣芮和她们又都不一样。她一直没有太激烈,但她也真的一直都在等待自己能脱身的那一天。而且她最近总有预感,这一天就快要来了。 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想到,她们中间会出现一个曲丽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在还很年轻的年纪里,就早早变成了这个村里的上一辈的女性那样,帮助男人们去镇压,去欺骗,去策反,去同化那些几乎和她同龄的,苦命的女人们。 在刚刚和小柔的交谈中,曲丽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蒋欣芮根本分不清。 可能她说的那些受过的苦是真的,但也说不定是看到了哪个被拐来的女人的遭遇,把它包装成了自己的故事。 她甘愿亲手为刽子手递刀,斩向自己的同胞。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 蒋欣瑞有心和她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她麻木又带着倨傲的神情,又想起了多年前在她们被送来的车厢里,曲丽对上潘荣时,那副觉得潘荣认不清现实的样子,又觉得实在没趣。 大概从那时候起,她的价值观就是,要在有限的资源里为自己谋求最大的舒适。 也许曲丽此刻正乐在其中。或许她也曾心有不甘,但是她却在漫长的岁月里,把这种痛和恨,炼化成了伸向自己人的黑手。 因为在这里,她只能欺压她们。 这是她唯一的,简单争取就能获得的权力,即挥刀像更弱者。 或许曲丽以为自己根本和这村里的男人们没什么两样,但却始终没明白,她还是她们的一员,其实什么都不曾变。 可是蒋欣芮没法恨她。 她确实有错,但是她的错,根源又来自哪里呢? 倘若蒋欣芮只是单纯地把恨意倾注在曲丽的身上,那她难道不是在道德和精神上,一样也是挥刀向了更弱者吗? 她更该恨的,明明是这村子里花钱雇佣人贩子,将她们生生拖进地狱的村民啊。 在和买了小柔的那户主人聊了一会后,她们俩也就各自准备回家了。 刚出院门不久,蒋欣芮的心还是高高悬起。她做不了什么,但是却实在没法眼睁睁看着小柔在自己面前跳进火坑。 她想返回去提醒小柔,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不要对见到的每一个对自己释放出口头善意的人,都抱有那么大的信任。 当她最终还是决定折返之后,在院子里,她看到曲丽已经先她一步回回去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 院里的两个人正在小柔那屋的视觉死角里聊着什么,看到蒋欣芮回来之后,气氛突然艰涩起来。 那个老太太对蒋欣芮突然就没了什么好脸色,但她毕竟是自己请来家里的,不好更甩脸子,挨不住蒋欣瑞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允许她进去再和小柔聊几句。 “我知道你很想走,但是你还是要想一想,到底现在有没有能跑出去的能力,不要谁说的话你都相信。”在小柔还愣着的时候,蒋欣芮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她原以为自己的提醒,能让小柔重新考虑一下,却没想到小柔眼中对她的防备,重新像筑起高台一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堕落到这个样子。” ……什么? 没等蒋欣芮把脸上的疑惑变成话语,小柔的声音就又砸了过来:“你就甘愿给这些人当牛做马生儿育女吗?你没有自己的理想,没有自己的追求吗?” 被她语气中的恶意中伤到,蒋欣芮也有些没好气地低声朝她吼:“你知道,如果你这次逃跑没有成功,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吗?” 在说到“处境”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中已经带了些哽咽。 眼前又再一次出现了宋玲玲临死前,在那个小院里承受的惨无人道的折磨。 无止尽的鞭打,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围观的男人们的妻子,和从她们手中拿出来的一张一张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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