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仙尊有数位爱徒,其中最为惊才绝艳的那一位,被世人称为南明上仙,乃是一位人仙。 “当初狐双月死后,南明上仙曾恳求不动仙尊,勿伤她的魂魄,放她入轮回。” 燕淸宁回忆道:“……倘若不动仙尊那时当真心存怜悯、手下留情,南明上仙大抵也不会顽固到守着一道生了邪气的尸身数百年,最后陨落在生死梦里。” 廖柏松却道:“一只狐妖在自己眼皮底下、在仙门重地里生活了五十余年,若我是不动仙尊,我亦会暴跳如雷。” 燕淸宁摇了摇头,对廖柏松的话不予置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垂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轻声叹息。 海水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莹润锁骨间的玉坠轻轻晃荡。她伸手抚了抚那枚自小陪着她长大的玉坠,眸光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从魔尊逃离了缚魔大阵,她便时常感到疲倦。不知是因为预感到这世间将乱,还是因为自己的道心乱了。 或许待此事了结,她也应当开始闭关,重稳道心。 廖柏松在云朵船上来回踱步,燕淸宁吸了口气,目光从海面上抽离。 “不管魔尊是否在这里,我们的目的是拿到无天灵。” 金色双月愈发刺眼,她轻声道:“即便是仙人,也需得明白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 魔尊已被镇压数百年。 世间万物拥有着仙人都无法撼动的平衡。有仙便有魔,有生便有死。 即便是灵仙,在那深不可测、难以捉摸的天道眼中,大抵也只是蝼蚁罢了。 人间得了百年繁荣安宁,或许也到了该乱的时候了。 …… 花圃中鲜花绿叶无风自动。 在南哀时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竹瑶的脑海中便闪过了数种自毁妖术。 然而魔尊站在那里,高高在上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在须臾的死寂后,忽地一笑。 “说笑罢了。” 他再度逼近,冰凉指腹轻轻拂过竹瑶紧绷的肩,似乎在安抚她,在示意她放松。 然后南哀时伸出手,将手腕递到了竹瑶眼前。 那截手腕如玉般白,没了从前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漂亮得像是雕刻。 他蹲了下来,手肘搭在膝上,懒洋洋支着脸。 与在登天桥下时一样,他说:“来取我的血吧。” 竹瑶抿了抿唇。 她划破了自己的指尖,血液在空中凝结,又化为一道血契。 上一道是“忌伤无辜”,这一道是“惩恶劝善”。 当魔尊回到魔域里,重新登上属于他的大殿,又会有无数妖魔鬼怪渴望得到他的青睐,愿意为他做尽一切恶事。 他不需要自己动手,便能为人间带来苦难灾厄。 所以,惩恶劝善。 南哀时挑起了眉。 “……惩恶劝善?” 南哀时像是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 那不是假惺惺的、虚情假意的笑,他笑得开怀,腰都直不起来,笑得向前倾倒,脸都往竹瑶颈间栽去,不得不用手臂撑住墙面。 他的气息因此靠近,竹瑶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缓过气来。 那漂亮的眼尾因为笑得太过而染上了红,如血般红的眼瞳蒙了一层泪光。 “我是魔,”他另一只手抚上了竹瑶的脸,笑着说,“不是佛啊。” 竹瑶咬了咬舌尖。 “我知道。” 他是做尽恶事的魔,天生心无善念,冷血残忍。 可她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要引着他向善。哪怕明知这是在逆天命,也要尽力一博。 空气再度安静下来。 搭在她脸侧的手像是蛇,阴冷地攀附着她。 竹瑶没有动弹,南哀时亦是。 最后南哀时垂下眼睫,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亲手划开自己的皮肤,笑着看那血液在空中凝结。 又一道血契在他的脖颈上显现,与先前那一道融合。 鲜红印记慢吞吞地扭曲、拉长,无数线条交织相缠,融成一道图案。 ……像是一朵曼珠沙华。 南哀时站起来。 他抬手按了按结了血契的那一侧脖颈,又轻轻拨了拨禁邪锁。 然后他对着神殿殿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偏过脸看她。 少年魔尊的眸光落在竹瑶破了的指尖上。 “……啊,”他一声轻叹,“这点血可不够。”
第19章 ◎少年魔尊嗤笑一声,冷声堵了回来:“痴心妄想。”◎ 竹瑶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 她身后冷汗淋漓,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两道血契。 只要南哀时不死,她的任务应该便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她身上狼狈不堪,可精神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前所未有的振奋。 仙殿大门紧紧闭着,门扉上雕琢着各类奇珍异兽,表面蒙着一层如琉璃般剔透纯粹的光。 她划开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淋漓的手掌贴在门上。 流转的光遇到了看不见的阻碍,逐渐堵塞起来,最后慢慢淡去。 竹瑶一直按着门。 血流干了,她便再割开一道口子。 湿透的衣服沉甸甸往下坠,脑海开始发沉,发晕。竹瑶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觉得有些口渴。 流光彻底暗下去了。 在一侧冷眼旁观的南哀时轻轻挑了挑眉。 他欲往前行,抬步时身形却突兀地一顿,偏过脸看向那花圃。 一缕奇异的臭气拂过鼻尖,转瞬即逝。 南哀时眯起眼,注视着那片看似安静的花园。 ……可一只小小毒虫又怎么能逃得出他的掌心。 那大殿殿门雕栏玉砌,黯淡下来后也仍旧宏伟。 只是它失去了封印后不再紧闭,竹瑶只觉得自己倚着的、那牢不可破的高墙消失了。 门扉发出长长的一声“吱呀”,看似沉重的大门被轻而易举地推开。她整个人往前一倾,毫无防备地向地面跌落。 手腕被人握住,她整个身体被用力拉向身后。 肩骨抵上什么坚硬的东西,鼻尖血腥味弥漫。 她被锁在那冷得令人发颤的怀抱里,迟半拍地意识到,是南哀时拉住了她。 ……真是难以置信。 按照魔尊的性子,就算有人在他眼前摔得头破血流,他应当也会无动于衷才是。 这个念头自竹瑶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瞬间,拉住她的少年便与她拉开了距离。 他的视线从花圃上收了回来,低下脸看竹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伸手拉人的举止有多么古怪。 旋即他伸指摸了摸被她身上的水湿润的衣襟,双眉明显蹙了蹙。 “只不过流了这么点血,”少年魔尊拧眉道:“你怎么连站都站不稳了。” 竹瑶头晕眼花,很是难受。她张了张唇,却没有什么力气说话。 她在心中默默想,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一边走路一边无止境地流血,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 猫妖耷拉着耳朵站在那里,尾巴恹恹地垂在腿边,一声不吭。 南哀时的脑海中掠过刚才所看见的画面。 她站在门前,娇嫩白皙的掌心被割得皮开肉绽,莹润纤细的手指间血迹斑斑。 与他一样,被鲜血染红,浑身弥漫着铁锈般的气息。 他的舌尖隐秘地抵了抵齿关。 下一瞬,竹瑶便听见魔尊命令道:“变回你的妖身。” 她抬起脸,面露茫然:“?” 但她确实流了太多血,维持着人形这种放在平日微乎其微的消耗此时此刻也变得格外费力。 猫妖变回了猫身,爪子间还沾着鲜血,蜷缩在地面上,顺服又可怜。 少年魔尊满意上前,伸手掐住了猫妖的后脖颈。 他把猫妖单手拎了起来。 竹瑶:“……” 她被抓住了命运的后颈肉,于是动也不敢动,变成了一只僵硬的猫条,只能用眼神震惊地控诉。 “你走不好路。” 南哀时并未垂眼看她,语气淡淡,理所当然道:“莫非要我慢慢腾腾地与你并行不成。” 竹瑶缓了好半拍。 整个肚皮都暴露在了空气里,她忍不住哑着嗓子建议道:“我可以蹲在你的肩上。” “呵。” 少年魔尊嗤笑一声,冷声堵了回来:“痴心妄想。” 他们穿过殿门,走进了大殿里。 世人皆以为成了仙便能够长生不老,能够不死不灭。 可这世间哪有真正意义上不死不灭的生灵,即便是那逢魔之刻诞生的邪魔,还是要在死寂一片的赤血渊下度过一次次轮回。 神仙为自己搭建的坟陵,名为生死梦。 他们的魂魄在梦境中残留,如甘露般反哺世间,直至消散,再入轮回。 脚步声在空寂大殿中回荡。 狐耳长尾的女人雕像立于大殿中央,发丝根根分明,就连眼波都好似含着绵绵情意,美艳精致得犹如鬼斧神工。 在这座雕像前,他们犹如蝼蚁般矮小。 竹瑶有几分震撼地看着那座雕像,心中升起感叹,下一秒便听见南哀时在她头顶上冷嘲:“自欺欺人。” 竹瑶:“……” 大殿穹顶华美,壁画精美绝伦,殿堂中却只有这么一座雕像。 竹瑶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一双猫眼四处张望,不知魔尊想要得到的那秘宝究竟在何处。 南哀时信步往前走,绕过了那巨大的狐妖雕像。 然后竹瑶便看见了雕像后方底部上开着的一扇小门。 这座雕像里头竟别有洞天,拉开门走进去,便能看见两道玉石长阶。一道盘旋而上,一道直直向下。 南哀时未曾犹豫,迈往向下的那一道长阶。 猫妖嘴巴张开,似乎又要说话。南哀时目光一扫,“啧”了一声,道:“别用你那破锣嗓子和我说话。” 先前咳嗽咳到嗓子哑掉了的竹瑶:“……” 顿了顿,南哀时又道:“上面是那只狐妖的坟墓。” “下面是他自己的墓穴。” 猫妖一双眼瞅着他,南哀时却懒得解释,直径往下走。 那种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蠢货在想些什么,他一眼便能看穿。 从他那里求来傩面,将隐去了妖气的狐妖带入仙地里,想要仙妖长伴,贪婪至极。 最后得到了一具死气沉沉的尸身,心生癫狂愧疚,就连死后都不敢与那妖怪同葬。 这一切,世间大抵没有比“笑话”更合适的形容词。 向上的台阶边缀满鲜花,壁上悬着明亮灯火。 向下的台阶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猫妖的瞳孔不自觉地变得又圆又大。 阴冷湿气扑面而来,黑暗中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模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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