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打瞌睡能有这种效果,他还每天熬什么夜,就该早点犯困进入这种神乎其神的状态啊! 等等,那他要是下次考试的时候努力睡着,醒来岂不是能得头名? 温闲越想越美,喜滋滋地将作业收起来,只等天亮去书院交给老师。 * “今日截止的文章,人人都交上来了吗?” 温闲所在书院的先生,年约三十五六,正是壮志在胸的盛年。 他前些年已经中举,虽未有官职,但已然一脚跨入了体面的阶层。如今,为了今后参加春闱方便,也为多得几分收入增加家用,他栖身在这梁城的鹭林书院中,一边继续苦读备考,一边也教一教书院里的学童。 他其实颇喜欢小孩,但他深信知识改变命运,故对这群尚不懂事的男孩铁面严厉,鲜少娇惯。 他长衫直立,慢悠悠地在斋中转了两圈,故意皮笑肉不笑地催促这帮小孩:“这篇题为‘今世之仁道’的文章,我可是两旬之前就布置下去了,时间非常充裕,这么长时间,连山猿努努力都能写出来了,应该不会有人到今天都没写好吧?” 言罢,他的眼神貌似不经意地落在温闲身上,然后对他微微一笑。 温闲被先生这视线看得毛骨悚然,正在褡裢里掏作业的手都抖了一下。 他忙将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放在桌上,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先生笑容更浓,道:“应该不会有人是昨天晚上才匆匆赶出来的吧?如果写得不用心,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啊。” 温闲:“……” 温闲昨夜毕竟睡得晚,好不容易拿得出作业,正想放松一下打个哈欠,被先生这一句话一说,瞬间不敢打了,像鹌鹑一样缩着。 话说先生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他啊?太恐怖了吧?! 先生恐吓完平时不老实的学生,心情很好。 这时,也有小学童帮他将功课卷子都收上来了,他熟练地点了一下数量,放在讲案上掂了掂,又自言自语说道:“‘今世之仁道’这个题目,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主要是考察你们读书这些年,对儒家所宣扬之仁道,究竟有多少理解。 “这些我今晚散学后会批改,但愿没有人糊弄了事。你们可都要记得,学习乃是为自己而学,莫要辜负父母为你们交的束脩啊。” 温闲:“……” * 是夜。 月升当空。 那书院的先生稍感困倦,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里的书,转而拿起学生的作业,开始批阅。 他三年后打算参加春闱,故眼下还是以自己专心读书为首要之任。 他之所以会在书院里教学生,一来是谋个方便读书的差事,二来也是想教书育人,将自身所学传授给年幼的学子,有时看看小孩子们不受拘束的奇思妙想,他也会暗自觉得有趣,甚至灵光一现,产生些有趣的感悟来。 他这回布置的文章,以“仁”为主题,可谓是个再正统不过的作业。 方朝独尊儒术,这以仁之道为题的文章,只要是个以科举入仕为目标的读书人,在求学之路上,起码也要写上三四十篇。不少学子格外发奋刻苦,每日对着书苦读,简直要将这个“仁”字看出洞来。 先生对这些刚开始学《论语》《春秋》的小学童如何看待儒学的“仁”颇有兴趣,津津有味地批着文章,随之给出从乙等到丙等不一的成绩。 “这回有没有人能拿到甲等呢……” 先生饶有兴致地嘀咕。 他一边想,一边将卷子翻到下一张,瞥到卷面上“温闲”的名字,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回字倒写得认真。” 言罢,先生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谁知这一读,却让他的瞳孔猛得一缩,胃里涌上一股突如其来的不适之感,下一瞬,他竟已惊怒地拍案而起—— “这是什么玩意儿?!” 灯火猛晃,长夜孤寂。 先生这一下桌板拍得极重,不止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还将他的掌心也狠狠震到发麻。 先生“嘶”地收了手,看到掌心通红,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了。 只是,这篇文章给他带来的情绪波动如惊涛骇浪,他内心的震惊还远不止于此。 他不禁反复确认这卷子上“温闲”的名字,生怕自己搞错。 他现在教的都是学童,毕竟年纪都小,对书卷之理解,大多浅显,故他们上交的文章,在成人看来好的不多,还常有牵强附会、东拉西扯之作,颇为好笑。 然而这一篇文章,却与先生过往看过的所有学生文章都远远不同,若非是他亲手收上来的卷子,他绝不会信这是学童之作。 若论文采,这篇文章绝不能说写得不好,可是其内容…… 这、这…… 大愕之后,先生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半晌,他居然又坐回桌前,带着翻滚未平的心境,不自觉地从头读起来—— 只见卷面之上,这学童字迹干净连贯,文章大意如下—— 【古之圣贤有言:“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圣贤之本意,乃欲为君子者,应心怀仁心,慈悲爱人,以礼待人。】 【此君子,仁乃真心为之,非外力所驱也。】 【然而,今之世道变矣。】 …… 【南有一学者,头悬梁锥刺股,以求孔孟之道。】 【苦读数十载,满腹仁义圣人之言也。】 【秋闱过后,其人痛哭不止。】 【其所哭者,非为所学仁道不精也,而为落榜矣。】 【其之所以学孔孟之术,非为提炼自身、惠及世人,而为求功名也。】 …… 【北有一国君,立国欲有所为,然恐为臣子百姓反对。】 【国君微露其意,便有体察圣心者上前,主动为国君排忧解难。】 【此徒寻遍古籍,东拼西凑,寻到差强可用之言,便呈之于圣上,言道:“圣上所欲,自古有之,乃圣贤所言也。”】 【若无可用之言,便寻到古言,赋之以新解,再谓之老夫子所言也。】 【此后圣颜大悦,改其说为正统,赏赐以千万记也。】 【此所谓圣贤所言,非圣贤真口言也,乃统治之器物耳。】 …… 【今之世人之所以苦学仁道,非因真心想为君子,是因科举必考也。】 【今人之行仁,非真心所欲,而为利欲所熏也。】 【今之王侯推广仁道、以儒学为正统,非因真心想令世人为正人君子,实为儒学所论之言可为之所用,有利其统治,可令君永为君、臣永为臣。】 【故一日为君,千秋万代即正统也】。 …… 【是以,依学生之见,今世之仁道,已非圣人所言为人治世之道。】 【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
第八章 夜色之中,烛灯被风吹得一晃,人影忽暗忽明。 先生身披薄衫,手指收紧,手腕轻颤。 他眼底难掩惊色。 纸卷上的文字如有生命一般,随着摇曳的烛光,在他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今世之仁道,已非圣人所言为人治世之道。】 【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 这样的言论,可谓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如果这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作业,而是在公开的考试中,真被这学生当作答案交上去,那恐怕这就不是考试成绩如何的问题了,若是运气不好,甚至可能会被以涉嫌谋逆之罪抓起来。 可是…… 这、这真是十岁小孩会写出来的东西? 先生彻底凝住,反复将这篇文章读了几遍,竟仍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怀疑会不会是代笔,可又转念一想,谁给小孩代笔会写出这么危险的东西来? 他不由去看文章的署名。 他将目光长久凝在“温闲”这两个字上,还是难掩内心之惊骇。 说实话,先不论其内容,这篇文章风格之老辣精练,其实远超温闲平常之水平,也远超过班里其他学童。 只是,温闲平时就不太交作业,见到先生就跑,先生只当他是调皮捣蛋、不知读书重要性的小皮孩,直到此刻,先生才意识到,他可能其实不太了解这个男孩。 ……原来温闲内心深处,有这么叛逆的思想吗? 难不成他平时心不在焉、玩世不恭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一直是在用这样的表象,来逃避内心太过早慧的痛苦? 如此一想,先生愈发为难起来。 他觉得自己作为先生,该对这孩子说些什么,或许可以以评语的形式来说,这非但是教育,搞不好将来还可以救他一命。 可是踌躇许久,他竟不知该从何劝起。 坦白来说,温闲这文章中所写的,难道不是实情吗? 这世上的读书人整天摇头晃脑地背诵孔孟之言,有多少是真心对这些晦涩枯燥的思想感兴趣,有多少不过是为了寻条路做官? 这世上的官员,一个个都是读着圣贤长大、写着圣贤之言考上进士的,可到任上以后,有多少人真心为百姓为江山考虑,有多少人不过是算计着那庸俗不堪的黄白之物? 每年的考生,钻研的究竟是圣贤之道的真谛,还是科举会出什么考题? 包括他自己…… 先生在室中徘徊数圈。 他走回桌前,想姑且先评个成绩。 可是他笔划一横,想打个乙等或者丙等,然而笔落下,又想改成甲等,然而刚改了两笔,他又想涂掉,改成丁等。 他从来没有批到过这种作业。 学童多是十岁上下的少年,想法都是很简单的,往往写一篇小论,就跟要他们命一样,一个个不是掉书袋子、写些迎合先生的粗浅之言,就是大道理一套一套反复写十遍,能把结构写完整就算好的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一篇真正有自己思考的东西。 况且,温闲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全然想不到他会有这等深沉的想法,尤其他对世事有如此体察,着实令人惊异,可谓以微见大、一叶知秋。 温闲这回愿一改平时的腔调,将自己的想法真实地写出来给他这个先生看,未尝不是对他这个先生的极大信任。如此一来,他为人老师,又怎能轻易践踏学生的信任呢? 百般纠结。 几乎到了后半夜,先生才终于下定决心,在这份作业上,用朱笔批下成绩…… * “姐姐,你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这日,妹妹自己一个人无聊,便跑来找谢知秋。恰逢谢知秋课间小歇,她就高高兴兴地留下来,在姐姐身边折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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