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禅在默算自己在冲到九转天的状态时,所能支撑的时间。 不会比一刻钟更长。 方才在长水广场时,虽然灵息鼎沸,但到底人多眼杂,她坐在那儿玩对战签的同时,四方脉悄然运转,灵息缓缓涌入,却也不敢做得太过,以免被人觉察到了异样。 但此刻她在少和之渊里缓步行走的同时,周身灵息震荡,气势更是越升越盛,在到达某一个阈值的时候,又骤而变得缥缈。 七星天·掩踪。 凝禅望了望天,少和之渊在她眼里,已经变得与最初时不同。 灵息的走向愈发清晰,长水广场方向的声嚣清晰又朦胧,她遥遥扫去一眼,寻道榜上的字迹在她的灵识里变得格外清晰。 唐花落和殷雪冉的名字都已经浮现在了两仪榜上,看来第一轮比试已经结束,两人并没有对上,同时进入了第二轮。 少和之渊对外宣称,一门有四十位九转天的长老与各堂堂主,七位无极。 但凝禅的灵识轻扫,便已经能感知到,除却一夕无极天下知,这个数字无法做假之外,少和之渊的九转天,可绝不止四十人的数量。 她的脚步愈发缓慢却轻快,灵息无踪,没入她的体内。 八荒天·缩地。 凝禅前行一步。 再抬眼,空气变得冷冽,落雪无声,虞画澜的气息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这里。 画棠山。 他来这里做什么,来这里找谁,不言而喻。 长风穿不透画棠山的大阵,风微冷却轻柔,凝禅虽然开了掩踪,衣袂却依然被吹起,再落在她的肌肤上。 前世被她一把笼火烧成焦黑的埋骨之地,就在眼前。 凝禅静静注视着前方,手里多了一张从傀的脸上扒下来的面具。 她很冷静地知道,只要她现在抬步,穿过面前这道画棠大阵,她就能知道更多有关虞别夜过去的真相。 短短的这个片刻,凝禅想了许多。 从前的那些浮光掠影,重生一遭的短暂交集。 虞别夜垂下的角度不自然的手,一剑指着他时飘荡的发尾,站在她身前时的背影,自称是他父亲的虞画澜,和方才对方在望向画棠山时,周身一瞬间迸发的杀意。 无数画面交错,最后变成了两道虚幻交叠的身影。 梦境里俯身在她发尾落下一吻的温和青年,和黑夜里半面血色满身是伤的乖戾少年。 …… 凝禅闭了闭眼。 不是不犹豫,也不是全然没有恨,但比起恨,更多的是比单纯的恨还要更复杂的情绪交织,是被背叛的愤怒,是不可置信,是错愕,是想要破口大骂,还有那一句想要问出口的为什么。 她想要知晓一个缘由。 也想要知道,在她坠下山崖的那一刻,虞别夜眼中倒映的,又是什么? 他,可曾如愿? …… 重重思绪在她脑中交错,缠绕成一条细密的线。 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即便重生一次,她还是那个她。 她已经看到了那么多前世未曾知晓的事情,也已经站在了这里。 心底有一道声音越来越大,是她扪心自问的最后几个问题。 凝禅,你想进去吗?你想去看看所谓的真相吗? 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前世的你,哪怕你与虞别夜并无前缘,你会去看看吗? 答案是会。 她会。 她想知道,她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 前生今世,他还欠她一条命。 就算是死,他也应该死在她手里。 所以凝禅抬眸,带上面具,一步跨入画棠山的风雪之中。
第16章 大阵内外, 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所有的喧嚣都被近乎绝对的隔绝开来,饶是以她现在八荒天的感知能力,耳边也只剩下了落雪声。 那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 又因为能捕捉到几乎每一片雪坠地的窸窣声, 而扰得脑中一片短暂的空白,连注意力都变得难以集中。 这是强行直接提升了境界的后遗症。 除此之外,所有这些落雪声, 也是构成画棠大阵的一部分,本就隐含了扰人心智的作用。 凝禅没有浪费时间去适应,她在步入画棠山的同一时间,掌心已经燃起了笼火。 然后覆盖在了面具之上。 下一个瞬间,傀的面具上,也燃起了一层薄薄的、仿佛流动的火色。 无极境可以看穿一切伪装,唯独看不穿笼火。 八荒天·缩地。 她的时间并不多。 虽然画棠大阵阻不住她进出的脚步, 但只要触动阵法,虞画澜必有所觉。 好在今日寻道大会召开,人多难控,有好奇的其他门派弟子不顾禁令, 悄悄跑到名满天下的画棠山,想要近距离看一看画廊幽梦, 又不小心触动了大阵的话,也实在再正常不过。 好巧不巧,天公作美,方才她进来之前,灵识之内, 也确实看到了几名太琴天象的弟子在大阵外探头探脑。 画棠山这么大, 饶是朱雀无极,也不可能随时以灵识笼罩每一寸。 这是她进入这里最好的时机。 凝禅以灵识为触, 悄然从那几名弟子的方向也触碰了几下大阵,引起了一小点震荡。 她就是在这个间隙穿行而入的。 画棠山,她只来过一次,要说熟悉,也没有多熟悉,更何况笼火燎原以后,与此刻雪雾仙境一般的模样大相径庭。 但好在画棠山,只有一条路。 一条如孤鹤仰颈一般蜿蜒而上的汉白玉窄路。 路上有阵。 汉白玉本应冰冷,却因为这一层阵的存在而落 楠碸 雪不染,反而显出了几分莹莹的温润。 皑皑之中有如此一道玉色的路盘山通天,仿佛沿路向上,去往的终点,是缥缈的白玉京。 凝禅的身影宛若鬼魅,每一次缩地,足尖几乎都只是在玉阶上轻点,不去触碰玉阶旁的白雪分毫,旋即便接着下一瞬的缩地,拾阶而上。 因为她知道,那些看起来无害的白雪,每一片,都可以化作随着虞画澜心念而动的雪刃。 这里是虞画澜真正的主场。 因为这一座画棠大阵,就是他亲手一寸寸布下的。 世人皆知,这天下有三大盛景。 合虚山的莲池花道,乃是随着四季变幻色泽的天水暮莲,尤其暮色四合之时,天色与莲色相接,乃是言语难以描述的美轮美奂。 九嶷山的大光明境里,是无数不出世的灵宝共同盛放出的灵光,将整座山都笼罩成一片近乎纯白的圣洁。 唯独画廊幽梦,是虞画澜亲手为他被誉为天下第一绝色的妹妹虞画棠打造的一场美梦。 据说彼时有无数人对虞画棠表达过仰慕之情,甚至有人不惜以全部身家来换见她一面。有传言说,如今少和之渊的长老中,便有昔日因仰慕虞画棠而甘愿留下,在少和之渊卖命的。 后来,眼高于顶的虞画棠却竟然下嫁给了素来依附于少和之渊的柳家家主柳易眠,从此高居画廊幽梦,再也无人见过她的容颜。 无数有关她的传说于此戛然而止,无数人扼腕叹息,而这一切,更是在三年前化作了真正的梦幻泡影。 虞画棠死了。 她死后第二年,柳家仿佛陪葬般被灭族。 所有这些凝禅前世就知道,却从未细思过的、有关画廊幽梦的传闻一条条在她脑中浮现。 凝禅足尖再点,那一抹山巅幽绿越来越近。 她不可能留下任何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 方才在入画棠大阵的一瞬,她便已经将合虚道服的外衫剥落,换上了一身鹅黄外袍,甚至弃剑不用,而是从傀的身上卸了一条软鞭。 山巅有人。 山巅还有血气。 那样浓烈到浓稠的血气,让饶是从血河淌过的凝禅也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 很难想象,此处冷清如幽潭的飞雪之上,竟会有这么厚重的血色。 虞画澜的声音穿透风雪,影影绰绰落在了凝禅耳中。 “阿夜,一整个柳家还不够你杀吗?”虞画澜的声线近乎温柔,却让人莫名不寒而栗:“别人看不出来,难道我还不知道是你?杀便也杀了,拖行过整个少和之渊,你知道给你收尾掩盖这件事多麻烦吗?你是真的很有恃无恐。” 凝禅给自己又加了一层匿踪,连呼吸都停了片刻。 她的灵识悄然没入风雪,片刻,终于将山巅的景象勾勒了出来。 画廊幽梦的大门紧闭,藤萝满布,显然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推开过那扇门了。 门前有花海,虽然无人打理,却因为笼罩在上面的阵法而开得正旺。有各种奇异的花香混杂在一起,糅杂成一种奇特且难以形容的甜腻香气。 那香气枯萎,腐烂,却又甜蜜到发腻。 花海前有一块空地。 虞画澜有些没形象地坐在空地前的一块景观石上,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用冰雪凝成的剑尖将一个人的下颚挑起。 冰雪锋利,剑尖没入肌肤,很快将那一隅冰雪染红。 又或者说,那一柄原本应该无暇的冰雪剑,早就已经浸透了鲜血,却又被天际重新落下再聚集而来的雪色覆盖。 饶是如此,依然有血珠一滴一滴落下。 前世的凝禅也并不总是与虞别夜在一起。 将他刚捡回来的时候,他满身是伤。她去沧魁山杀堕妖的三年,他在她身边,身上也多多少少带了伤。更不用说再后来,几乎她每次闭关后再睁眼,虞别夜的衣袖下都覆盖着层叠的新伤口。 她没有将师弟永远拘在自己身边的想法。 秘境,小世界,洞天……修仙之人,想要破境,想要变强,总要去历练。 受伤本就在所难免。 重生一世,她见过灵犀秘境里刚刚斩杀了土蝼后虚弱却强撑的虞别夜,也见过在越境击杀了余梦长老后,半个后背都被法光灼烧溃烂的他。 但没有哪一次的虞别夜,比现在的样子更惨。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身下,下巴被冰雪剑挑起,不得不向上扬起一个极不舒服的弧度,下颚的凌厉线条被血染湿。他的四肢被冰锥钉在地上,全身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漫天的落雪变成了凌迟他的利刃,衣料卷进他的伤口,早已变成了一片发黑的污紫。 他的脸色惨白,脸是他全身唯一完好的部分,这样难以想象的痛楚之下,他的神色却近乎麻木,甚至还有一股漫不经心的无所谓和讥笑。 好似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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