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已走到门口,又抬步回来,在书上朱笔一圈,“那就五道吧!” 等不及监生们反驳,别景福阴笑着看一眼李时居,“若是不懂的,可以问李少爷,前几天他在我们广业堂,于律讼一事上,颇有见解呐。” 这是明晃晃把矛头引到李时居身上来了。如此一来,众人看李时居的眼神都不大友善。 李时居也很无奈,只能低头去翻查那五道判语题。 方才的同窗说得没错,这五题分别涉及户婚、贼盗、斗讼、捕亡、断狱,种类复杂,数量庞大,要以好几本律书作为佐证,这一晚上确实写不完。 除了有一目十行技能的她。 别景福离开后,正义堂里一时间怨声载道,数日前大家刚过了内班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根本没精力通宵。 方才带头反抗司业的贡生大声嚷嚷:“别景福太张狂了,咱们今晚干脆谁都被别写,法不责众,难不成明天他真去祭酒那儿告状?” 但正义堂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各地勤勤恳恳考入的贡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无人附和,蔺文柏颇为同情地看了眼李时居,“时居兄能写完五道题吗?” 李时居深深地看了同窗们一眼。 别景福想报复她、孤立她,可她完全可以做到独善其身,甚至不用晚睡太久,便能完成这五道判语题的功课。 但是其他人该怎么办呢?此事一过,同窗们必然对她无甚好感。她虽没什么玛丽苏圣母心集体荣誉感,但是大家还得继续同窗三年,没必要把关系弄得太僵。 她站起身来,向众人道:“要不我们合作吧。” 蔺文柏皱眉,“如何合作?” 李时居沉声解释,“五人为一小组,每人分做一题,明日提前到国子监中互相借鉴,这么大的功课量,别景福定然无暇细看,咱们只要改动其中语句,让他看不出来便可。” 蔺文柏抿了抿唇,他自然觉得李时居的提议可行,但是旁人未必这样想。 能进正义堂的多是监生翘楚,希望早日升入率性堂和诚心堂,得到贵人赏识,提前走上仕途,是以堂中学习氛围虽好,大伙儿都卯着劲比高低,并不如崇志堂和广业堂和谐。 没有一个人同意李时居的观点,她默然坐了下去,旋即感到天灵盖上生起了风,一本厚厚的《大邾律》贴着她的头顶,以优美的抛物线弧度飞过去。 若是她还站在那儿,《大邾律》命中的位置恰好是头脸。 “高开霁!”蔺文柏拧着眉头打抱不平,“大家都是同窗,你何必……” “别在那你好我好大家好!”高开霁就是先前反驳别景福的拔贡,他也是应天府乡试的榜首,家中特别殷实,性情自我张扬,“你不是也不想写吗?” 蔺文柏脸色一白,似乎确实被高开霁看穿了内心想法。 高开霁扭头看向李时居,“别司业说得很对,你不是有能耐么,那这五道题干脆都由你写了呗,大家明天一早来抄你的功课,岂不美哉?” 李时居没说话,蔺文柏叹了口气,“开霁……”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高开霁负手从李时居身边走过,想了想,还是把那本属于他的《大邾律》捡了起来。 高开霁腰间的荷包鼓鼓囊囊,绸缎布料紧紧绷着,勾勒出一块又一块整锭大银的形状。 李时居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隆福寺街小院子的模样,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胳膊。 高开霁方才一时恼火,扔了书后便开始后怕。没带个书童在身边,真打起来,他一个人难敌蔺文柏和李时居的两双手。 “你……你要干嘛?” 有双手搭在他手腕上方,没用多少力气,但是他忽然就感觉方才的嚣张气焰消失殆尽,有点害怕。 李时居脸上却挂着温吞的笑,含蓄地说:“可以写。” “什么?”高开霁脑子没转过弯来。 “我是说,我可以写。”李时居清了清嗓子,朝着其他监生道,“诸位同窗明天都可以来抄写这五道判语题,而且以后若有不合理、不想写的功课,我也可以代劳。” “你什么意思?”高开霁狐疑地打量李时居,“不会变着法子坑害我们吧?” “时居兄!”蔺文柏似乎猜到了李时居的用意,“你要给大家当捉笔?” 李时居不否认,挺直了腰板,“我打小拮据,家中还有母亲侍养,进京本想投奔武德侯,但是他家中情况大家都知晓,如今借住在侯爵府中,总归不大好意思……反正我是诚心讨个营生的,今日这五道判语题不收钱,同窗们若是觉得我捉笔可行,往后有需要我帮助的,可以商量价格。” 高开霁的态度微妙起来,摸了摸荷包,“原来是看中了我的银子啊。” 李时居毫不避讳,“是,我既不偷也不抢,堂堂正正用本事换银子,开霁兄大可以广而告之,其他监生中有需要我捉笔,或是帮忙辅助课业的,都可以来正义堂找我李时居。” 高开霁看向蔺文柏,“文柏兄,你相信他吗?” 蔺文柏说当然,但是又吞吞吐吐起来,“那五道题,我今晚点灯熬油自己写吧,就不麻烦时居贤弟了。” 李时居一早便知蔺文柏谨慎胆小的性情,点了点头,毫不在意。 高开霁“啧”了一声,扭头望望众人,似乎大伙儿都在等着他发话。 他敛眉沉思片刻,忽而笑出声来。 “也罢,反正这是别景福的功课,你既然揽下,我又何必阻拦。” 外头铜锣一敲,到了馔堂发放午饭的时刻,他得意洋洋地,带了一群要好的贡生,晃着脑袋走出正义堂。 蔺文柏朝李时居看了一眼,也出门去寻霍宜年了。 李时居一屁股坐下来,一手按住肚子,一手翻起眼前的《大邾律》。 身上压了重担,一刻功夫都不能浪费,还好早上从志义给了两个肉酱大馒头,眼下还剩一个,刚好可以代替午饭。 她的指尖从第一道户婚题上滑过,往《大邾律》上找寻对应的条款。 上回的巧舌如簧·初级效果不佳,想来这次的一目十行也是这样,李时居不敢大意,好钢得用在刀刃上,控制着自己,能集中精力细看之处,便不用一目十行技能。 判词如下,得:甲妻于姑前叱狗,甲怒而出之。诉称“非七出”,甲云“不敬”。[1] 这道题的意思是,甲的妻子在婆婆面前骂狗,甲发怒而休了她,妻子主张其失误并不在七出之条,而甲则以妻子对老人不敬为由休妻。 李时居将那道题在心中默读了两遍,这大概就是别景福挖的坑了,对照大邾律上的七出之说,有不顺父母的条款,若是监生们来做此题,肯定有很多人会严格按照此条,判定甲休妻休得好休得妙休得呱呱叫。 但是这么简单,哪里有拿出来命题的必要呢? 李时居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提笔在草纸上记下:“……细行有亏,信乖妇顺,小过不忍,岂谓夫和。”[2] 写下了开头,思路便立刻变得顺畅起来,等洋洋洒洒做完数百字的记录,周遭已经有好几位吃完午饭的监生回来了。 蔺文柏从袖中摸出两枚煮熟的鸡蛋,放在她的桌子上,低声道:“我和宜年省下来的,时居兄要挣家用,也不能饿坏身体。” 李时居颔首,收下了那份善意:“多谢两位兄长。” 蔺文柏笑起来,“音华听说别司业和高开霁如此行径,气得要去……要去把他俩给揍上一顿,还好被我和宜年劝住了。” 李时居哑然,公主这脾气风风火火,生在太平盛世没法上战场挥斥方遒,只能在弘武馆打打沙包踢踢木桩,可真是憋坏她了。 下午讲学的是司业王仪,蔺文柏的老师。王仪迈着稳重缓慢的步伐走进来,蔺文柏立刻回到位置上坐直身体,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直到散学时,他才提醒李时居,“中午吃饭时看见祭酒,三殿下明日回来,送给老师的束脩最迟拖到,时居兄可千万别忘了。” 李时居抱着十来卷厚厚的《大邾律》,丧眉耷眼地叹了口气。 掐指一算时间,只来得及回家途中随便买个便宜东西聊表心意,至于三殿下本人需不需要喜不喜欢,那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事了。 ——没想到她两世英明,不曾为五斗米折腰,手握帝师系统这样牛逼哄哄的金手指,却会因送男人礼物这等小事而操碎了心。
第26章 任尔(三合一) 午后, 苍空飘起细雨。 黄梅时节的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 细腻漫长得仿佛一辈子都下不完。 陈定川站在紫宸殿中, 望着南窗外的长廊上,被雨丝风片吹得摇摇晃晃的竹帘, 微微走神。直到明煦帝一声轻咳, 才将他拉回现实中来。 “……老三, 你上回推荐入国子监的那个俊秀生,如今怎样了?” 长案上摆着香炉,龙涎香燃起来, 是淡青的一团烟雾, 遮住了皇帝的神情。陈定川忙躬身作揖, “李时居已通过内班考, 在正义堂中修业。” 二皇子陈定南咋舌, “我还以为也是霍宜年那样的草包呢,能进正义堂,想来三弟早早看出, 此人才学斐然呐!” 大皇子陈定夷也来了兴趣, “先前听说三弟破例为一白衣试考生申请了俊秀生名额,为兄十分好奇,到底何人能得你青眼相加, 只盼三弟引荐为善。” 两位兄长一贯如此。对着这个无足轻重的三弟, 他们俩的话通常就是这么客套地说一说, 陈定川也不会挂在心上。 他顺势点了点头, 脸上挂着恭谦的微笑,“再过半年, 我预备将他带入翰林院中编书,定请两位兄长到场。” 明煦帝喜欢看这种兄友弟恭的场面,他的手指在涂了金漆的髹木龙案上敲了敲,似乎想起了什么,抬眉喃喃道:“李时居这个名字还真有点耳熟,朕听皇后说过谁家的姑娘就叫小巨儿来着……” 话还没说完,紫辰殿的朱漆菱花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十岁不到的四皇子陈定方跌跌撞撞,以一种张牙舞爪的步伐,从廊下奔至明煦帝的身边。 “爹爹!”陈定方撅着嘴,撒娇道,“母妃不让我吃甜瓜!” 明煦帝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最为溺爱,“朕的儿子,想吃便吃,赵安凡呢?让他给四皇子上甜瓜碗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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