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时辰,月上柳梢头,赏月的男女多了起来,她终于看见那辆眼熟的青幔马车,从楼下缓慢行过。 于是扔下铜板跑回侯爵府,赵管家笑嘻嘻道:“您猜猜三殿下为何登门?” 李时居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她真的猜不出来,李慎出事后,除了御史云天青外,再也没有一个朝臣愿意踏入侯爵府大门,更遑论这样的皇亲国戚。 总之府中就剩两位女眷,陈定川肯定不是上门来谈公务的。 赵管家掖着手笑,“三殿下既没问起小姐,也没说要见监生李时居,他只是让川庐的厨子做了一桌好菜,特意送过来的。” “就这样?”李时居有点诧异。 “三殿下人可真好,”赵管家美滋滋地引李时居往正房院中走,“夫人让我们将膳桌抬到院子里了,今夜不冷不热,正对着良辰美景,品人间美味,侯爵府好久没这么惬意了!” 这倒是实话,皇上一日不发落,即便知晓李慎安然无恙,大家的心也都是吊着的,不敢彻底放松下来。 陈定川送来的菜也不算昂贵,只不过恰合时令,又工艺精巧,连在灶边长大的柳大娘都夹起薄如蝉翼的云片糕细看,对那巧夺天工的刀功赞不绝口。 荻花和枫叶抱着眼前的腌渍鲜鳜鱼大快朵颐,云氏和周嬷嬷认为芙蓉蟹鲜美可口,赵管家和剩下的两名家丁对着酱佛手瓜举起了大拇指,称赞它十分下饭。 李时居心头涌过一阵暖流,舒舒服服地考在椅背上,举起杯中的满殿香酒,向川庐方向遥遥举杯。 陈定川是因为自己这个学生,才来侯爵府送膳的吗? 不过时间不准她多想,更不准她痛饮杯中酒。 填饱肚子后,她便向云氏告了晚安,回房内继续温书。 今晚又是一个通宵,唯有天上的皎洁明月,陪她度过这个本该是阖家团圆的苦读之夜。 入监后的考校,比白衣试和内班考的难度更上一层楼。应过卯,李时居熟门熟路走进辟雍殿,在位置上坐下来,听博士念考规。 所考的内容与前两次大体相似,而且考试题不增反减,除了四书文一篇外,只有五言八韵诗一首,但是对考生的文章笔力、主旨深意也有了更高的要求。 除此以外,考试时限定在一日之内,所有考生均不发给蜡烛,也就是日落便无法继续答题,作为最终收卷的标准。 一声锣响,助考的博士举起牌匾,考题公布—— 其一,君夫人阳货欲。[1] 其二,以“塞外雪”帖诗一首。 李时居看见第一道考题,不由得心下一沉。 ——这是一道截搭割裂题。 大邾要求考题皆出自前朝朱熹批注的《四书》,可四书不过十几万字,即便把每一句话单独拿出来,也不足以应付每年庞大的考试量。 因此考官们为了出题,只好挖空心思,对四书中的文字进行组合,将数句完整的句子打乱,组成一个考题,此为截搭题。 或将几句内容不相干的话捏合一处来出题,使考题得新奇冷僻,此为割裂题。 这种题型非常注重考生对四书文本的掌握度,通常来说,只有到了国子监生第三年的修业阶段,才会出现这种难度的题目。 以众监生眼下的水平来看,遇上这两种考题,即便是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蔺文柏,也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 李时居四下一看,果然身边考生都皱紧了眉头,尤其是那几个靠交择校费进门的纨绔子弟,此刻已快要把发际线都挠秃了。 堂上的崔墨微微咳嗽一声,她强迫自己凝聚心神,闭上眼细细回想这句话的出处。 “君夫人”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的最后一句“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后半部分“阳货欲”三个字则出自另外一篇《论语·阳货第十七》的“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所谓君夫人,无论本邦还是异邦,无论大国小国,身为君主之妻,都能被尊称为“君夫人”,这本质上是君子当恪守礼节的意思。 所谓阳货欲,即阳货作为一名陪臣,希望面见孔子,当然,孔子并不会越礼相见,否则便是不守礼。 斟酌了一会,李时居以“小人重欲、君子重义,圣人重礼”来破题,顺着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的思路写了下去。 写毕满意得看了看,自认为应当对得上出题人的本意,立意虽不出彩,但也称得上中规中矩。 再来看帖诗题“塞外雪”。 吟诗作赋并非她所长,但也不能像烧尾宴上那样随便糊弄一篇连韵脚都对不上的“数来宝”。 李时居思考片刻,从前世所学的诗句中拼凑了一首出来—— 萧萧山水风雪更,遥遥榆关千帐灯。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寂寞无此声。[2] 除了韵脚押住了,其余平仄都对不上常格,不过李时居也懒得花心思拗救,反正帝师系统没要她成为大邾著名诗人,只要能贴合题意,不在这次考校中落入下乘便足够了。 最后检查完,她很顺利地赶在天色擦黑前完成誊写。往国子监外走时,还能听见高开霁尖着嗓子向别人抱怨题目太难。 崔墨带着司业们连夜阅卷,到了第二日,辟雍殿前便张榜告示,看到了名次的众监生,有人欢喜,还有人捶足掩面,毕竟连续三次排名在末,可能就要被请出国子监了。 李时居站在榜下从下往上数,在八十余名考生中,霍宜年取得第五十二名,高开霁取得二十二名,从志义取得第十九名,蔺文柏第六名。 而榜首,赫然是李时居三个大字! 这是她接到系统任务后,第一次考取第一名,其中虽然有一目十行的小小作用,但是那一本本书,一行行字,都是她通宵苦读背下来的。 李时居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当即拍了拍好友们的肩头—— “今晚上天香酒楼,我请客!” 散学前,她数了一遍这几个月攒下来的银钱,将它们分成了四等份。 第一笔钱,要交给母亲云氏和赵管家,用以维持家用,改善大家的伙食。 第二笔钱,她准备给枫叶和荻花这两个丫头买胭脂水粉。 女孩子大抵是爱美的,两个丫头忠心耿耿陪在她身边,熬得脸都黄了,她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 第三笔钱,正好今晚请霍宜年、陈音华、蔺文柏还有从志义上天香酒楼美美吃上一顿。 先前几次去吃酒,全都是霍宜年掏钱,就算他钱多人傻,但是总吃人家的,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至于第四笔钱,李时居则打算买一些秋冬天气的衣物被褥,交到北镇抚司看门的衙役手中。 想到要去北镇抚司,她又想起了那本《列女图说》。 上回见到李慎时,她还不知道李时维的失踪和这本书有莫大关联,如果还能和那不靠谱的爹见上一面,或许能获得更多有效信息。 散学的锣声敲响,李时居决定把明天的烦恼交给明天。 天光正好,惠风和畅,应当享受人生,吃喝玩乐,好好放松一番。 拉着小伙伴们出了集贤门,走在长宁大街上时,她敏锐地发现蔺文柏情绪不佳,甚至可以说,有点失落。 李时居让霍宜年和陈音华走在最前面,自己则拉了拉蔺文柏衣袖,悄悄留在最后。 “文柏兄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她低声问。 蔺文柏脸上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让时居兄跟着操心了,我只是觉得……宜年拜入祭酒门下,进步颇快,志义家境平平,他的老师也是同样的老博士出身,很能体谅他难处,而时居兄亦有三殿下相助,只有我……不进反退,令人汗颜……” 李时居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背后的不满,“文柏兄是觉得,王司业不能给你多少帮助?” 蔺文柏苦笑一声,“时居兄倒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那就是被她说中了。李时居负手琢磨了一会,“王司业虽不擅长带教学生,但是人品端正,笃实好学,文柏兄跟在他后面,等时间长了,必然能学到他做文章的精髓。” 蔺文柏没说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快走到天香酒楼了,李时居也不便再多劝,只好说:“倘若文柏兄当真想换一位老师,好好同王司业说清楚,我想他应该会答应的。” 蔺文柏“嗯”了一声,抬步迈入楼内。 陈音华当先冲上二楼,又挑了他们第一回相见的雅阁,然后大咧咧地朝许掌柜招招手,“掌柜的,最近开发了什么新菜式?” 然后指着李时居道:“今天这位小公子考校得了第一,他来请客!” 许掌柜看见李时居就眉开眼笑,捧了菜牌过来。 李时居看着那块水曲柳小菜牌,额角一跳,感觉当真眼熟。 这沉甸甸油腻腻的质感,好像就是——那天砸到自己脑袋上的那个。 她垂下头,掩饰自己微微发红的脸色,快速浏览了一遍,点了几道菜道:“凉菜就要松花蛋和蒜泥白肉,热菜便是椒麻鸡片、骨稣鲫鱼、糖醋雪卷、陈皮牛肉和糟黄芽吧,再每人一碗雪梨菱角汤,茶水用蒲公英茶便好,秋日燥热,蒲公英去火。” 许掌柜响亮地应了一声,又道:“我再给您送一道新造的金银夹花点心!” 李时居点了头,将菜牌递还回去,再一转身,看见那四个人都一脸诧异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 “时居兄果然是侯爵府族亲,对这美食真懂行啊!”霍宜年给了个称赞的眼神。 陈音华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许掌柜最抠门了!我们光顾了多少回,他连杯茶水都不乐意送,竟然送你整整一碟点心!” 李时居得意地一挑眉头,造作地拱手作揖,“小可确实有一些不为人道的小小本事啦,莫见怪!莫见怪!” 其实请客不在于吃,在于巩固感情。总之大抵因为考试刚过,大伙儿心情松懈,一顿狂风骤雨后,纷纷摸着滚圆的肚皮表示:这顿饭吃得十分舒畅。 离开天香酒楼的时候,外面的大街上的灯笼已经点起来了,将一带宽街窄巷都照得灯火通明。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大多人还停留在节日的喜庆氛围里,热闹得像白昼一样。 街边有人献艺,有人说书唱戏,还有人摆起了投壶、射柳的小摊子。 陈音华看了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想展示自己在弘武馆中练出来的箭术,大伙儿也只好随她便,站在街边等她大展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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