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年多的时间,甘霖原本想着终有山水再相逢之日,李全虽然虚胖,身体却没有其他的毛病,因为成日在皇宫之中活动着,身板子还挺硬朗。 人就这么突然间没了,而且还死得那般惨烈,甘霖如何能不悲伤,又如何能够承受得住如此的打击。 最后反倒是肖千诵先缓过来,甘霖一直悲痛不已地伏在桌子上哽咽,肖千诵和甘琼英生怕他哭坏了身子,肖千诵开了个安神的方子,让人熬了药给甘霖喝下去。 结果甘霖一碗药喝下去睡了一天一夜,整整一天一夜。 那碗安神汤的效力根本没有如此强大,只是甘霖陷在噩梦之中难以脱离,在梦中又哭又笑,甚至还会抽搐。 肖千诵一直守着甘霖,劝阻甘琼英去休息。 甘琼英就在甘霖身边守着,趴在他的床边上浑浑噩噩睡了两觉。 根本就没有回骊骅的屋子,甚至连两个孩子都没怎么看。 骊骅来了好几次要替换甘琼英看着甘霖,甘琼英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骊骅有好几次眼圈都红了,蹲跪在甘琼英的脚边上低声地道歉。 只是床上的甘霖一直醒不过来,甘琼英根本没有心情搭理骊骅,应该让他长长记性,否则他以后总是这样可怎么好? 他可是这本书的男主角,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如果以后用在自己的家中人身上可怎么好? 骊骅这一次是真的害怕了,他跟甘琼英之间闹矛盾,甘琼英从来都不会这样冷落他,骊骅每天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 账本都看不进去,心中过于痛苦想要自残缓解又不敢…… 直到第二天夜里的时候甘霖醒过来了,骊骅简直比甘琼英都高兴。 指挥着婢女围着甘霖打转,又是擦身子又是伺候换衣服什么的,甘琼英坐在不远处的桌子边上皱眉看着,骊骅甚至亲自端了一碗参汤喂甘霖。 伏低做小半点心理障碍都没有,能屈能伸很是厉害。 照顾甘霖的时候还偷偷地用眼睛瞄甘琼英,眼角眉梢不敢有半点邀功请赏的味道,全部都是谄媚和讨好。 甘琼英喝着茶冷哼一声,总算是分给了骊骅一个凌厉的眼神。 骊骅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只要甘琼英还肯和他生气,还肯看他就好。 经此一番骊骅是彻底明白了甘霖的重要性,在心中想来想去还是嫉妒得要死,但是以后绝对不敢随随便便对甘霖耍什么心眼了。 不过也正因为骊骅这顺水推舟的一把,因为李全的事情,甘霖一直犹豫不决,飘飘摇摇的一颗心,终于还是落在了实处。 好好的年没能好好过,现在都已经大年初二了。 甘霖在侍从的伺候之下吃饱了肚子。虽然不哭了,醒过来之后又是参汤又是各种安神的药物,他看上去也没有将悲伤挂在脸上,但是之前那神采飞扬少年意气几乎一夜之间都没了。 甘琼英看着又如何能不心中担忧,甘霖却反过来安慰着甘琼英:“我真的没事的阿姊……” 甘琼英不可能把这件事情是谁干的告诉甘霖,这倒是她第一次在甘霖的面前去维护骊骅。 这并非是甘琼英的心中有什么偏向,而是他们是一家人,这事情如果说出来的话必定会产生隔阂,这件事情就烂在这里,烂在甘琼英的肚子里算了。 甘琼英看着甘霖满眼的心疼,清早上甘霖穿好了衣服,吃过早饭之后甚至对甘琼英道了一声“新年吉祥”。 甘琼英说:“你快快好起来我就吉祥了,我就是想让你们都好好的。这件事情我提前接到了消息,但是李公公死得过于惨烈,而我们才刚刚好起来。你的脸上才刚刚有一点笑意,每天过得那样快乐,我并没有告诉你,你会怪我吗?” “我是想着后面慢慢说……想着再过一段时间,你一直也收不到皇宫那边的消息自己也会有所察觉有所猜测。” “我知道阿姊为什么不说,”甘霖走到甘琼英的面前。甘琼英坐在桌子旁边,甘霖就半跪在地上,抱住了甘琼英的腰身,头枕在甘琼英的腿上。 甘霖说:“换成是我的话……若是阿姊在乎的人死了,我也会权衡利弊一番,或许也不会如实相告。我知道阿姊疼我,我并不怪阿姊。” 甘琼英摸着甘霖的脑袋,心中实在是心疼得要命。 甘琼英对甘霖的感情甚至超过她自己生的两个崽子,相依为命,含笑饮毒,同生共死逃离皇宫,来自两个灵魂叠加起来的亲情,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 甘霖自然能够感觉到甘琼英的心疼,轻轻摇晃她的腰身说:“阿姊别难过……我真的没事,我已经这么大了,我能够承受得住。” 可是甘霖越是这样说甘琼英就越是心疼,甘琼英当然知道甘霖承受得住。他被当成一个傀儡皇帝,在被毒杀被虫子撕咬的时候也咬牙忍着没说过痛。 可这一次又不一样,李公公的死……确实让人难以释怀。 甘霖就这么枕着甘琼英的双膝,甘琼英则是抚弄着他的头发,姐弟两个静悄悄地依偎着。 今夜外面的阳光特别好,照在窗户上面,透出了一种暖融融的色彩,将两个人包裹在其中,像一幅美好的,静止的画。 只是岁月并不会静止,就像仇恨一样。 甘霖真的害怕他自己回去晚了,没有机会为李公公手刃仇人。 因此即便是心中对甘琼英满心的愧疚,甘霖还是开口了。 “阿姊,我已经和西北军取得了联系,陈瓦现在作为西北军副将,有信心能够说动他的哥哥还有父亲,带着西北军护送我回到殷都皇城。” “阿姊……对不起。你舍弃了一切将我从皇宫带出来,我却最终还是要回去。” 甘琼英摸着甘霖的手微微一顿,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同时又有点牙痒痒,骊骅的目的总是达到了,混蛋玩意儿! 甘霖说:“我在位数载,未有任何建树。受制于人苟延残喘,国将不国,民不聊生,灾祸频出,流民颠沛,又岂不是因为国君无能?” “阿姊,我也曾经想过学医,像肖千诵一样背一个包裹出去义诊。游遍天下尽可能救我目之所及的人。” “只是天下疮痍山河破碎,哪里又有什么自由?就连着西北边陲雪灾之后的百姓我都无能为力,又遑论这个南召贪官污吏多不胜数,蝗灾洪涝旱灾连年,我即便是日夜不休又能救几个人?” “可是若我回到那巅峰之位,若是励精图治呕心沥血,或许能够还百姓一分安宁,抚这山河数载平稳,便也算是死而无憾。” 甘琼英本来一直都没说话,任凭甘霖在这里雄心壮志地说。 但听到这里就皱起了眉,伸手对着甘霖伸出了三根手指。 用另一只手压下第一只手指说:“第一,你在位数载毫无建树,与你本身有没有能力没关系,是因为奸贼祸国,世族制衡,太后独霸后宫,生下孽子妄图谋朝篡位歪曲正统。” “你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你还往自己身上揽那么多的罪责,那不叫有担当,那叫有病。” 甘霖满腔激荡怒火,被甘琼英直接泼了一盆冷水,熄灭了一小半。 甘琼英又压下第二根手指说:“第二,什么干旱洪涝蝗灾还有雪灾这些东西,这是天灾,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国家,甚至是没有人存在于世间的时候就存在,那时候又怨谁?怨神吗?” “这一切和君王失德没任何关系,暴君有的是人家照样国富民强。你可以怨自己能力不够没能好好治理国家,想办法就行了。如此伤春悲秋,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天灾人祸,那是病得不轻!” 甘霖愣愣地看着甘琼英,舔了舔嘴唇。 甘琼英又压下最后一根手指说:“第三,所有的皇帝君王,根本也不需要用什么尺子去量。你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用去管什么死后的青史是骂名还是恶名。” “你想给李全报仇就报仇,心疼灾民和百姓就去变革去想办法。不要心怀仇恨,不要心怀悲哀,也不要心怀愧疚,这一切并不是你的罪孽。” “你可以心怀希望,带着憧憬去做这一切,去变更你的山河,抚平它的悲鸣。你可以手握生杀心怀慈悲,但你不能把一切都归咎在自己的身上。” 到这里都还是好话呢,甘霖被甘琼英说得双眼泪汪汪。 甘琼英却又说:“你也知道你自己的毛病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什么事?你也知道你自己根本没有那么重要,离开皇城一年了国家垮了吗?” “太阳还是照样升起,公鸡还是天天早上起来叫得气宇轩昂。” “人就是人,心怀欲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别给自己套一堆的套子找一堆的理由。” “江山百姓未必需要你,你想回到那个位置上名正言顺,因为你本身姓甘,但是你没有必要因为江山百姓,把自己的人欲给灭了。” “总而言之……报仇可以,做皇帝也行。你想励精图治也没毛病,但是你要呕心沥血不可以。” “不可以自残不可以自伤不可以自毁,”甘琼英摸着甘霖的脸说,“你要记得,阿姊会心疼。” “而且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当时是情势所逼。若我们不从皇宫之中出来,现在估计已经变成他人的‘盘中餐’了。” “我给你起名为长生奴,并不是想让你为了任何人消耗自己英年早逝的。” 甘霖被甘琼英给说得悲愤全无,人也彻底沉下来,心也冷静了下来。 审视自己这两天翻天覆地的想法,确实如同阿姊所说,他就是想回去报仇,是想为国家做点什么改变现状。 其他的……他想重新登临巅峰,去掌控那些他曾经没有掌控的一切。 确实没必要去想别的。 甘霖茅塞顿开,抱着甘琼英感动地又挤了几滴眼泪,承诺道:“阿姊放心,我绝不会自伤自毁自怨自艾……” “那就好,那你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甘琼英说。 甘霖和西北军离开的时候是正月初五,他们大军未曾先行,消息已经放了出去,说帝王被歹人劫持经历艰难万险,为西北军所救,现在要送真龙归位。 而皇城之中一些相互争斗的氏族,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甘离康广王,听闻了这个消息之后俱是惊惶不已。 而艰难辅佐一个根本不是帝王之才的稚子坐在皇位之上的惠安大长公主和宗室,却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甘霖再不济也在位多年,虽然无法和氏族们抗衡,现在摄政王却已经倒了,而且氏族最大的那个寇氏摇摇欲坠,倘若真龙归位,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甘霖离开的那天依旧是大雪纷飞,他身着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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