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里还剩些许的汤水,蛋已经煮过了头,谭昭昭忙道:“我再重新给你煮一份。” 高力士道:“我饿了,现在就想吃。” 浊酒已经用完,再也没办法煮一份。当时她脑子太过混乱,她与张九龄离开得匆忙,连行囊换洗衣衫都没准备,骑上马就出了城。 谭昭昭歉意不已,只能将就着舀到了碗里,用羹匙轻轻搅动吹凉。 高力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望着她的慌乱与不安,道:“九娘,好了,我不怕烫。” 谭昭昭试了试温度,将碗放在一旁,上前搀扶他坐起来了,触到他瘦骨嶙峋的后背,手比先前被罐子烫过还要痛。 高力士动了一下,就气喘吁吁,痛苦地紧皱起眉眼,他拼命克制住喘息,劝说她道:“九娘,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谭昭昭侧过头,飞快擦拭掉自己的眼泪,俯身端了碗,道:“你不方便吃,我喂你。” 高力士顿了下,他的手动了又动,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挤出一丝笑道:“好像又回到了刚见你时,你见我手臂有伤,要喂我用饭。” 谭昭昭将高力士抬手的动作悉数看到了眼里,她心痛如绞,佯装轻松道:“是啊,那是你年纪虽小,却很是倔强,还爱逞强,现在还一样,与小时候一样倔。到老以后,估计也是个倔老翁。” 高力士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他用力压制住,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汤。 以往最爱,甜滋滋的汤吞下去,很快他就克制不住了,紧闭着嘴,看向了塌边的痰盂。 谭昭昭随着高力士的视线看去,恍惚了下,将碗一放,取了痰盂递上前,高力士俯头狂吐,连五脏六腑都仿佛要一起吐出来。 吐完之后,高力士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几分,靠在软囊上,连呼吸都已无力。 谭昭昭哀哀望着他,手伸过去,颤抖着覆上了他搭在被褥外,枯瘦如柴冰凉的手背。 高力士缓缓地道:“没事,我没事。” 谭昭昭看着他变黄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道:“三郎,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你可是在报复我?你若是恨我,想要报复我,直接杀了我就是,何苦要折磨自己!” 高力士长长喘了口气,就那么静静望着她,想要说话,却终是放弃了。 他不恨她,一点都不恨,舍不得。 她毫不犹豫拦住他,不要吃,她从不曾负他,他如何恨得起来。 可是,他欠了先帝的命,无论可否还清,他都要偿还。 这是他们彼此的亏欠,逃不开,是命。 灯火哔啵,风吹得占风铎声响不绝,高力士胸脯起伏着,手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翻转过来,覆住了谭昭昭的手。 谭昭昭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嘴唇翕动着,却没发出声音,除了喉咙发出急促的喘息。 她看懂了,他在说,九娘别哭。 她没有哭啊,莫名其妙地抬起空着的手拂上脸,满手满脸的泪。 谭昭昭不知坐了多久,直听到张九龄在焦急唤她:“昭昭。” 谭昭昭抬眼看去,张九龄神色憔悴,眼都熬红了,他沉痛地道:“昭昭,三郎去了,我们出去,让人进来收敛。” 谭昭昭再看向塌上的高力士,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是在安睡一样。 案几上的酒酿煮蛋,蛋花蛋黄贴在碗上,已经变得干涸。 谭昭昭心里空荡荡,脑子也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没有哭,忘了那些恨与报复,脑中奇异地闪现着一个念头。 到临终时,他没能吃到曾最喜欢的酒酿煮蛋。 回到长安城,谭昭昭病了一场。 张九龄一边忙着朝堂的事情,一边张罗处理高力士的后事。 高力士的丧事办得很是风光,张九龄写了折子上去,赞颂了其功劳与对先帝的忠心,新帝很是感动,追封他为扬州大都督,陪葬于皇陵。 谭昭昭张九龄回来说了,她静默半晌,道:“也罢,三郎不愿意回岭南道,能陪在先帝的身边......” 她没再说下去,她也弄不清楚,高力士是愿意见先帝,还是想要亲自到他面前赔罪。 他已经还了先帝一条命,至少他不亏欠,应当是两清了。 她欠他的,这辈子她是还不起了。她还有张九龄,他要牵挂着她,还要忙着朝政,实在太过劳累,他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折腾不起。 若还有来世,她再还他。 谭昭昭病好之后,张九龄着实松了口气,他看着她整日整日的恍惚发呆,生怕她会一病不起,离她而去。 到了夜里,张九龄都不敢安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总是会陡然惊醒,感觉到她的呼吸后,才能放些心。 此时长安已经到了年底,家家户户忙着洒扫,到处喜气洋洋迎接新年。 张九龄趁着旬休,陪着谭昭昭前去张罗年货,回到府里,两人细细商议着过年的吃食,他看着谭昭昭消瘦的脸庞,突然道:“昭昭,待再过一年,等到朝局彻底平稳之后,我就致仕归乡。” 谭昭昭惊讶了下,待看到张九龄鬓角的银丝,清瘦总是带着倦意的容颜,点点头道:“好,大郎是该歇着了。” 张九龄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昭昭,到时候要劳烦你同我一道归乡,我只怕你舍不得长安。” 谭昭昭笑了声,道:“我没有舍不得长安。我想回去。” 张九龄暗自叹息一声,雪奴高力士,芙娘玉姬武夫人她们都接连去世,谭昭昭在长安早已没了任何的牵挂,惟有难消的哀愁。 又是一年春满长安城。 郊外杨柳青青,踏青的游人如织。 车马从墓地里驶出来,谭昭昭靠在车壁边,从卷起的车帘回头望,游人经过,好奇打量着他们的车马。 谭昭昭恍若未觉,张九龄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昭昭,我们没了机会再来看雪奴与三郎他们,可让阿拯来,他年轻,最喜欢到处跑,跑趟长安,总比去西域东瀛方便。” 谭昭昭笑着道:“大郎,我没难过,我是在同雪奴三郎他们道别。”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无需道别,他们始终与我们在一起。” 谭昭昭侧头想了想,道:“那倒是,在心里,就无需道别。” 这时,车外一阵喧嚷热闹,几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在平坦的草地上,围坐着矮案,吃酒作诗,仆从忙着斟酒煮茶。 谭昭昭看到杜甫也在那里,张九龄也看到了,忙让马车停下,下了车,杜甫也发现了他,拉着身边一个高大,气宇轩杨的年纪郎君,起身奔了过来,长揖到底见礼:“此人是我新结识的有人,姓李名白,字太白。” 李白啊! 谭昭昭倚在车窗边,上上下下将李白打量了个遍,满足地喟叹。 离开长安回韶关,居然能看到李白,此生无憾了。 李白应当也无憾,在张九龄的努力下,逐渐有商户子弟能报考科举。以他的才情,定能成为长安城,乃至全大唐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张九龄与李白杜甫寒暄了好一阵,彼此依依不舍道别,回到车上,他脸上仍然带着激动,道:“昭昭,大唐真是人才辈出,得了他们,何愁不太平强盛!” 谭昭昭笑着说是啊是啊,“大郎也能放心归去了。” 张九龄笑着拥住了她,有她相伴,无论到了何处都能心安。 这时车后的欢呼不断,谭昭昭起身探去,看到杜甫在欢笑,李白在舞剑,他的姿态恣意,洒脱,又豪情万千。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朝着他们挥手。 杜甫起身回礼,李白则豪爽地举剑,挽了一道剑花送别,他年轻的脸,比春日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别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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